“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句出自于《左传》的话在我国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影响十分深远。“祀”指的是祭祀；“戎”即兵器，这里指军队与战争。可见在我国古代，祭祀与军事是国家最重要的大事。
为什么祭祀在我国古代可以成为和战争并列的大事呢？这是因为古代的祭祀绝不只是表面那样程序繁复的一场仪式，其背后更代表着权力的来源与统治的正统。在我国古代，王（皇）权所取得的基本价值和意义，是可以代表所有臣民和天地、神灵、祖先进行交流，并把神明的指示带回人间。能做到这一点，才具有所有权力的合法性，才可以名正言顺的成为上天在人间的代表，即所谓的“天子”。在古代祭祀又有着严格的等级——只有天子可以祭天地，诸侯大夫可以祭山川，庶民只能祭自己的祖先和灶神。祭祀虽有等级、规制、规模各个层面的差别，但祭祀背后所代表的深层含义，已经慢慢烙印在全体中国人的血液里，为一代代中国人继承并重视。到了现在，祭祀行为已演变成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家族的凝聚力与向心力的具体表现。让人慎终追远、不忘初衷，既记得目的地，也不忘来时路。现在我国举行的国家公祭日活动便起到了凝聚民心、教育民众的积极作用。
济水作为古代“四渎”之一的大川，在古代也是有它专门的祭祀者的。而关于它的祭祀者，笔者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得知的。
2021年10月15-16日，我作为济宁市第二中学的历史教师前往金乡县职业中专的教师培训中心，在那里参加了一场高中阶段历史学科新教材培训。在培训的间歇，我便与来自于济宁市各县区的老师们攀谈起来。来参加培训的教师中，有不少是金乡县本地的，他们向我讲述了金乡县在史书中的记载可以追溯到夏朝，夏朝时有缗氏在这里定居。于是我上网搜索了金乡县老师们提到过的“有缗氏”，结果他们还与我正在研究的济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左传》记载：“仼、宿、须句、颛臾，风姓也，实司太皞（昊）与有济之祀，以服事诸夏。”这里的“任”即有仍国，属有缗氏一族。“颛臾”即为孔子在《论语》中劝说季氏不要攻打的那个颛臾国，春秋时为鲁国的附庸国。“太皞（昊）”指的是伏羲，为上古传说中的五帝之一。“有济”即济水，这里指济水神。济水神的祭祀在此后漫长的封建社会中被保留了下来，后来其祭祀的地点转移到了济水沿岸的各个济渎庙。在河南济源参观考察济渎庙的过程中笔者还见过其神像。《左传》中这句话的意思是，以有缗氏为首的四个诸侯国共同负责掌管伏羲氏和济水神的祭祀，并朝贡夏王朝。
接下来我还了解到，有缗氏在金乡的遗迹犹存，它便是金乡县卜集镇的缗城堌堆。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很是高兴，与我校同来接受培训的贺勇老师相约在结束培训后一起去看看。
10月16日中午，新教材培训结束了。在吃过主办方为我们所有参加培训的人员准备的午餐后，我和贺勇老师一起驱车向缗城堌堆赶去。此时正值金秋时节，公路两旁的田野里充满了丰收时节的金黄，看上去让人觉得赏心悦目。我们先到达了缗城堌堆所在的卜集镇，它处于金乡县的东北部，东与济宁任城区，南隔新万福河与高河乡、鱼台县清河镇相望，北接胡集镇。
从卜集镇我们向东拐，走上了一条乡村的小路，这条小路很窄，勉强可以容得下两辆车并排驶过。驶到一个村庄里，导航提示我们目的地已到，可是我们左顾右盼，却没有找到缗城堌堆。往前开了十几米之后，我们在路边见到了一块石碑，上面刻有“缗城堌堆”四个大字。我们把车停在路边一处空地里，步行过去，发现石碑下方还刻着“卜集乡夏庄村民委会立，金乡县地名委员会监制”的字样，立碑时间为1989年5月1日。石碑的后面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工厂，我们走过去，想找人询问一下。这时从厂房里面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他人高马大，面庞呈古铜色，一看便是这里的农民。
“师傅，麻烦问您一下，”我走向前去向他问道，“缗城堌堆就在你们这里吗？”
他看着我们这两位从来未曾谋面的外来者，问我们道：“你们是从外地过来的吧？缗城堌堆就在那一片树的后面。”说着，他用手向我们指了一下。
“那我们怎样才能过去呢？”我向他接着问道，那一片树林中也没有看到道路。
他向我们说道：“顺着你们来的这条路往回走四五十米，见到村民活动中心后，顺着里面的路一直往北走就到了。堌堆上面有一座庙，看上去比周边的建筑都高一些。”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一座青砖建筑，显得很是古老。我问他道：“以前有人到这里来进行过考古发掘吗？”
“有，”他点头说，“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至少有三十多年了。有考古队来过这里，发掘出来的东西都保存在了金乡县里，听说最好的几件文物被送到了省博物馆。”
“三十多年前……”我望着他，问道，“那时候您就在这里？”
“那时候我还在读小学，每天放学以后都跑到这里来看挖出了什么。我小时候一直以为这是一座有钱人家的大墓，墓里面会藏着许多好东西。结果每天都过来看的结果让我大失所望：最多的是一些破碎了的瓶瓶罐罐，还有一些磨得光亮的石头，再就是白花花的骨头了。”
学过考古学并且多次亲临考古发掘现场的我马上明白了他所说的出土器物究竟是什么——“破碎了的瓶瓶罐罐”应当是陶器；“磨得光亮的石头”应当是磨制的石器；“白花花的骨头”有可能是骨器，也有可能是家畜的骨骸。我对他说：“这么说来……您家一直就住在这里了，您应该知道这座堌堆的来历吧？”
“我们家在这里住了有几百年了，这座堌堆也一直就在这里，”他回答道，“但至于它的来历，我也并不是很清楚。一开始以为它是一座大墓，后来听人说它是古代的一座城市。现在它的上面又盖了一座寺庙，名字叫做金典寺，寺庙里面有个和尚，平时大部分时间他都住在这座庙里面。”
谢过了他以后，我们向缗城堌堆走去。在公路的旁边有一处规模不大的村民活动中心，有一些健身器械和绿色长廊。由村民活动中心向北延伸出了一条石板路，沿着这条路走不远，我们便见到了一座高大的土堆。虽然经过了数千年的侵蚀，但它仍然突兀地高出周围的地面。石板路的东侧立着一块石碑，上书“山东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金典寺 山东省人民政府2013年10月10日公布 金乡县人民政府2013年10月15日立”。与我们刚才所见的刻有“缗城堌堆”四个大字的石碑相比，这座石碑显得很新，上面的字还都涂了金粉。
堌堆之上是一座两层的小庙。从外观看起来这座名为金典寺的寺庙年代很是久远了，它的顶端瓦上长满了野草。庙的前面有一根旗杆，旗杆顶端挂着国旗。我们来的时候庙门紧闭着，上面还加了一把锁。堌堆的四周长满了高大的树木，怪不得刚才来的时候我们没有看到。堌堆的土层明显是经历了考古发掘所带来的扰动，呈各个时期土层混杂的状态。
对于缗城堌堆的这场考古发掘是在1981年底，由山东省考古队来进行的，出土了大量的文物。堌堆的上层出土的是大量贝币及鼎、甗、瓮、盆、杯等灰陶器物和金属制兵器，造型优美，漆黑发亮。灰陶和红陶器的器型均非常规整，器壁均匀，表面及底部有规律的轮旋纹和同心圆切割痕迹。纹饰为弦纹、划纹、铆钉纹和少量方格纹。彩绘采用天然矿物质黑、白、红、蓝等。下层出土了大量石器、骨器、蚌器，均为新石器时代中晚期的器物。石器多为磨制，有加工精致的石刀、石钺、石锛、石凿、石斧、石镰等。骨器有针、锥、镞，充分反映了当时的生产力水平。出土的动物骨骼以猪和狗居多，还有马、牛、羊、兔、鹿等动物的骨骼，反映出当时的家畜驯养和狩猎情况。
缗城堌堆是新石器时代典型遗址，也是龙山文化至汉代旳遗存。其文物堆积层厚约6米，因古代有缗氏、缗国及缗城郡在此建城、长期生活遗存使堌堆高出其他地面，遂以“缗城堌堆”而得名。缗城堌堆的考古发掘在中国考古史上具有开创性意义，对认识研究中国新石器时代文化具有重要推动作用。
结合这一次的实地考察，我又回去查阅了各种资料后，掌管伏羲氏与济水神祭祀的有缗氏的历史，逐渐清晰了起来……
有缗氏在历史文献的记载中非常多，是我国上古时代非常重要的氏族部落。大禹接受舜的禅让做了部落联盟首领，建立夏朝，同时封舜的两个儿子分别在有缗国和有虞国。由于舜帝遗脉的原因，夏王的王后大多来自有缗国。目前史料能查到名字的就有：相的王后后缗，生少康中兴夏朝；少康的王后二姚，是当时有虞国首领的两个女儿，而有虞国和有缗国同族；桀的两个王妃琬和琰，也都来自有缗国。
少康中兴夏朝之后，为了巩固统治，大大加强了祭祀活动。在少康统治时，夏王室浇铸了一组庞大的青铜礼器，以代替过去的玉制、木制礼器，并在泰山专门建造大型城池和祭祀台，保护和掌管这些祭器的就是有缗氏。受到如此信任和关照，是因为有缗氏是夏王少康的母族。在夏王的关怀和支持之下，有缗氏很快发展成一个强盛望族。
有缗国地处当时汶水、泗水流域通往中原河洛地区的咽喉地带，位置优越，交通便利，且与邻国和睦相处，因此有缗国的社会比较安定，百姓安居乐业。夏代时的有缗国究竟有多富足，从它的名字也能窥见一二。“缗”最初指先民的钓鱼绳，这说明有缗氏善于捕鱼。另外，“缗”还是丝的一种，这说明有缗氏懂得养蚕缫丝。这两样技能堪称文明的重要标志。学会了捕鱼、养蚕，确保了有缗国先民的衣食无忧。夏朝时的有缗国由此成为了东方最为富足的诸侯国之一。
凭借着这些得天独厚的优势，有缗国很快就和近邻有仍国一样，成为稳定夏朝东方局势的核心方国，为少康中兴奠定了基础。可到了夏朝末年，有缗国却成了夏朝国王眼中的“逆臣贼子”。
夏朝末年，夏桀召集服从夏王室的东方诸侯国举行有仍之会，想让各国出兵与商作战，并以此为由增加各国的贡赋。虽然夏桀的倒行逆施使他早已失去了人心，但是东方各诸侯国由于实力所限，只能敢怒而不敢言。唯独有缗国的国君敢于站出来公然向夏桀发难，将夏桀大骂一顿，然后中途退会，扬长而去。
夏桀一向以太阳自居，对于有缗国的公然抗命自然不肯善罢甘休。恼羞成怒的夏桀立即发兵讨伐有缗国。虽说夏桀取得了与有缗国战争的胜利，然而夏也在这场战争中实力大损。商乘机伐夏，最终代夏，建立商朝。这就是史书中所述的“桀克有缗以丧其国”。
有缗国是济水神的祭祀者，济水带给有缗国的回馈也是相当丰厚的——从西边奔流而来的济水带给它充足水源的同时，也带给了它水运和渔业之利。济水冲击出来的这片平原土壤也相当之肥沃，有利于有缗国人民的耕种。因此说有缗国为“济水的赠礼”毫不为过。
虽说养育历史上有缗氏和有缗国的济水现已不再奔流于此，他们的后人在今天的表现仍然精彩。现在的金乡县以“蒜都”而闻名于世，这里种植的大蒜、小米行销世界上的大多数国家。2017年，金乡县还被列入了国家园林县城，并获评“2017年度中国十大品质休闲县市”。济水祭祀者的后人在鲁西南的这片热土上创造着并将继续创造他们的辉煌。
作者简介：谭天宇，山东省济宁市任城区人，现任教于济宁市第二中学。赣南师范学院学士，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硕士，济宁市任城区作家协会理事。曾著有散文集《留俄手记》、专著《北高加索古代历史研究》，翻译有安娜·科穆宁娜《阿莱克修斯传》（与秦艺芯合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