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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让传奇

  • 作者: 赵群山
  • 来源: 大河文学
  • 发表于2022-03-10 0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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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读让传奇

       1967年的春节前后,大队部的西墙外,一块三十来米长的墙面,每天都会贴出新的大字报。其内容大体可以分成几种类型:一种是最高指示、林副主席、周总理、江青以及中央文革大员们关于文革的指示和指导意见;二是摘抄两报一刊关于时局的社论、评论;三是对本村造反派某个组织的攻击性言论;四是对上自刘少奇,下至村干部的批判文章;五是杂论,比如摘抄几段报刊文章或者口号之类。其实,最能吸人眼球,最能引起人们关注的还是对造反派的攻击言论,以及对村干部中所谓走资派的批判文章。有的文章还配上漫画,给文章增添了诱人的色彩,因此就能引逗一拨又一拨群众前来观看。3P7大河文学网

      这些常换常新且内容丰富的大字报,有时署名“燎原战斗队”,也有时署名“农奴戟”,其实都是出自读让之手。
      这一阵,文革的燎原烈火着实照亮了村里的各个角落。村里人学着城里的、外地的做法,成立各色各样的造反组织,如“燎原”“同心干”“前哨”“星火”“毛战队”“井岗山”“农造司”“文革委员会”等等。除了“文革委员会”是根据上面指示选举以外,其它都是自发的。然而,就是这个上边要求成立的“正统”组织却成了众矢之的,没多久就被联合起来的造反组织给“砸”了,用“新文革”代替了“旧文革”。村里乱成了一锅粥。大队的旧班子散了架,无论是“旧文革”还是“新文革”,也或者是气势汹汹的“农造司”,哪一派也不可能执掌全面,所以,革命倒是轰轰烈烈,但,生产却停滞不前了。有的生产队几个月都没有队长,即使有,也不会有几个人拥护。
      县上“抓革命促生产联合指挥部”干预了东程村当下的形势。工作组经过调查,一致认为读让的大字报对村里的混乱局面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因而经过研究,决定对读让和另两个带头闹事的人实施逮捕。3月7日那天,武装部尚部长和原公安局朱股长亲自带队,在皂角树下召开群众大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三个人五花大绑带走了。
      村里像炸开了锅。且不说另外两个人,单就读让的事便闹得满城风雨。人人都知道读让“不是一般人”,甚至传闻读让是抗日军政大学的高材生!是和许多将军并驾齐趋的呀!跟读让在民中上过学的许明还拿来读让的照片给人看:头戴大盖帽,一身戎装,胸前斜挎着武装带,那身架何其了得?可造反派们并不吃那一套,连刘少奇彭德怀都敢打倒,何必在乎你一个抗大学员?谁叫你说“‘同心干’的大方向是错的”?谁叫你 “论共产党员居然怕鬼”?谁叫你质问“广大群众在革命大批判中应该干什么”?谁叫你推荐《评陶铸的两本书》?谁叫你说“我村必须大乱,越乱越好”?基于此,除了许明一伙人外,其余的人都恨不能踏上两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读让是1962年5月以右派的身份从外地转业回来的,村干部们看他是个人才,特意安排他在民办中学教书。这才几年,遇上了这场运动,学生们都不愿来学了,学校就自动解散了。也许是合了知识分子的特性,读让不能安分守己参加农业生产劳动,脑子里时常琢磨着“与天斗,与人斗”,似乎那里边有着无穷的乐趣。他这一走,猛一下让人感觉空落落的。越是这样就越是有人私下议论:读让以前究竟是干什么的?怎么就从抗大学员变成了右派?
      怎么由右派变成现在连普通百姓都不如的“政治大扒手”?
      他的族兄读纯向人们介绍了他小时候的情况。说他1925年在老家出生,曾在在本村上过三年小学;1936年冬,爹在汉口做生意,即把母亲和读让接往汉口,开始在汉口第九小学读书;1938年日寇向华中挺进,父亲即带家眷逃往陪都重庆,读让在重庆依仁小学读书;再后来,日寇轰炸重庆,父亲又把家眷转移自昆明,读让在昆明景星小学继续上小学。直到1939年秋天,才在昆明云南大学附属中读初中 ;1942年夏辗转成都光华大学附中读高中;又后来,折转昆明云南大学附中完成了高中学业。再后来,读让去了哪里?读纯就不知道了。
      读让他们三个被捕的人,三个月后都被释放了。其余那俩人拿着《平反通知书》高调过市,逢人都敢吹:“没事,县上说了,我们也是革命派,今后可以继续干革命!”只有读让闭门不出,先前的嚣张劲儿不知哪儿去了。他经常贴大字报的那段墙被别的造反组织占领了,贴上了“彻底摧垮农奴戟反动组织”的大标语。
      许明来家把看到的情况给读让作了汇报,读让听了,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不置可否。气得许明脱口而出:“咱‘农奴戟’没有‘戟’,只剩下‘农奴’啦!”
      读让的软弱并没有给他带了什么好处,相反,反派的人似乎抓住了他的软肋,硬是把他从家里拽出来,拿对付走资派的方式对待他。
      一问:“为什么你两个孩子一个叫‘大庆’,一个叫‘大寨’?”
      读让抬头往人群里瞟了一眼,指着一个叫国庆的人说:“你问问他为什么叫国庆?”又指着另一个叫红旗的人说:“你问问他为什么叫红旗?”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因为你是不怀好意,是故意辱骂工农业战线上的两面红旗!”
      “逻辑扭曲!逻辑扭曲!”
      “不管你逻辑不逻辑,扭曲不扭曲,反正你就是变项辱骂和攻击毛主席亲自树立的两面旗帜!”
      读让把对方瞅一眼,摇摇头,不屑一顾似的闭上了眼睛。
      二问:“说,说说你是怎样叛党的?”
      读让把问话的人斜视一眼,反问:“这样高度的机密,公安局的人都没敢问你也想知道?”
      三问:“说说你在外好好的,为什么回来当农民?”
      读让回答:“‘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再问:“说说你是怎样戴上右派帽子的?”
      读让说:“不是我自己戴的,而是别人给我戴的,戴的时候我没看清楚;后来摘帽了,摘的时候我还没看清楚。”
      ……
      似乎读让的身上存在太多的秘密,造反派们急切想知道他那不可告人的埋藏得很深的秘密。
      读让用软磨硬抗,答非所问,顾左右而言它的办法躲过了1967年至1968年的派性斗争,但他躲不过1970年前后开展的“一打三反”。如果说先前他的“抗大学员”身份让造反派们有所顾忌的话,那倒是实话。但他这个护身佛却吓不住“一打三反”训练有素的工作队,以及后来在村里培养的更加精干,更加敢打硬拼的小分队成员们。随着运动一步步深入,在小分队的土屋里,在南地的水沟里,北地的老河洼里,再难撬的嘴巴也开口说话了,再难的案子也都打开缺口了,读让还能顶得住吗?
      李是轩队长亲自给读让谈话,他说:“读让,我就不知道你村的群众是咋想的,他们咋那么希望知道你身上的秘密?其实,在我看来,你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你才多大点儿,是参加红军了?还是参加长征了?凭什么就参加抗大了?糊弄谁哩?不就是摘帽右派吗?党既然能给你戴上,就能给你摘了!能给你摘了,当然还可以给你戴上,信不信?关键就看你的表现,咱别的不说,单说说文革之初,你是唯恐天下不乱嘞!别以为逮捕你仨月就放了,没事儿了,那是根据形势需要,抓你是对的,放你也是对的!但我们还是要对你严格监管的!监管了你,同时也监管了你的家人,否则,我们怕你的家人也像你一样走向人民的反面!……”
      一提到对家人,对孩子的监管,读让有点坐立不安了,不禁对这位李队长产生一种恐惧的情绪来。
      夜里,许明来了。经过几年的锤炼,许明现在是联合工作组的秘书,也是李是轩亲口许诺的“双纳新”对象。他对老师说:“李队长说你不是坏人。他就是看不惯你茶壶夜壶满不在乎的样子,看不惯村里有些人不明不白的崇拜你。他希望你早一点说清楚解放前的那段经历,说出来就没事了,就能和贫村中农平起平坐了。要是僵持着一直不说,难免他们对你下毒手!我知道,昨晚,又有四五个人被拉到村外沟里挨打了,就你这身子骨,经不起他们折腾,身体垮了,没有人可怜,大庆大寨都还小,老嫂子体弱多病……”
      读让低着头,好大一会没答理许明。突然,抬起了头,对许明说:“我的事不是不能说,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即使有错误,那也是处理过的。我是真的看不上有些人,有什么了不起,整天趾高气扬的样子。我干什么不干什么,凭什么要说给他们听?他们算什么,我得向他们汇报?算了,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就明白了。活该虎落平阳被犬欺!我答应你写个简历,写完了你也好交差。”
      那天夜里,读让想了好多。他想起了1942至1945年在成都光华大学附中辗转云南大学附中读高中,许多老师同学都历历在目,特别是赵沨、辛毓花、魏孟克老师。对了,还有国语老师张光年,就是那个《五月的鲜花》和《黄河大合唱》的词作者光未然。虽然他只给同学们上过三个月课,但他给同学们的印象太深了。他想起1946年4月在昆明听到晋冀鲁豫边区北方大学在邢台成立的消息,范文澜当了这个学校的校长。他和几个同学商量后,毅然北上,有幸成为这所学校的第一批学员。到校后他才逐步了解到,学校是解放战争时期我党创办的第一所综合性大学,这里汇集了享誉中外的学者专家、知名人士: 艾思奇、陈唯实、尚钺、刘大年、荣孟源、王冶秋、乐天宇、张宗麟、陈荒煤等,连他们的老师光未然也应邀到这所学校来了。他在北方大学学习近一年时间,1947年2月,他被调任晋冀鲁豫军区3纵9旅政治部宣教干事 ;不久就被调入晋冀鲁豫野战政治部《人民战士》报社,任社长兼编辑胡痴的助理;这年年底,调晋冀鲁豫军政大学学习,次年转入华北军政大学学习,结业后任政治助教,后任政治教员。1949年8月在华北军政大学加入中国共产党。1950年6月调任军委陆军大学筹委会秘书 ,军事学院政教部秘书 。钟期光任学院的政治委员,他是平江起义的领导者之一, 1955年被授予上将军衔。
      1953年1月调任9兵团干部学校文化教员。也许是眼前的光环太过于刺眼,太光怪绿离。当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 1955年春因和一位女学员关系暧昧被开除党籍。
      十多年前的事了,只要一想起来这件事,他都后悔,何止后悔,简直是后怕。他后悔工作中放松自身的学习改造,满足于自己的文化水平,放任资产阶级思想侵袭,在事业和前途面前迷失了方向。说白了,从一个普通的农家子弟,一跃走向人生的颠峰,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他后怕自己的愚蠢举动,谁给的胆子,竟敢冒犯党和军队的纪律,“勾引”军中之花?
      他想起1956年1月接受组织处分后,被调到河北省新乐县第一中学任教导处副主任的一段时光。跟上了全国范围的“反右”斗争,不知不觉成了“反右”斗争的牺牲品。先是教导主任张南萍被打成右派,自己是为张南萍辩护才卷入其中的。张南萍对时局提出过两大看法:一是透过粮食紧缺问题,看近年来党的方针政策正确与否?;二是透过教育荒废,质量下降的现象看教育方针的走向。说实在,自己在这些问题上也有同感,因而,虽没有在大会上明目张胆为其辩护,却敢写一篇让别人看来是“假批判真辩护”的材料交到了教育局。他的这份材料一经公布,立刻引起了教育界的强烈反响,理所当然的被定为为右派张目实属反党的黑材料,他也很自然的被划成了右派。为此,读让想不通,好歹我是通过正规渠道向上面反映情况的,何至于公开批判,何至于和右派相提并论?
      读让由不服气走上了与组织对抗的道路。先是罢工,不接受学校重新安排的工作,甚至几个月都不领工资。而开始游走奔波于教育局、县人委有关领导之间,为自己遭受的不公正待遇鸣冤叫屈。他甚至于打起背包,怀揣材料要去石家庄地委上访。原打算上访不成就回老家去,横竖不干了,又能咋的?岂料,刚坐上火车,就被人委派来的公安人员强行带下来,说是违规流窜,就站台上将读让五花大绑起来,送往黄骅劳改场去了。
      1958年5月至1962年5月,经过四年劳动教养后,读让被批准回乡参加生产劳动。
      这就是读让从小在外的全部历史。
      天亮后,读让写好了一份简历,交到了许明的手上。可许明没有将原稿上交,而是又誊写一份送到李是轩手上。李是轩看过后,一脸狐疑地问:“原件呢?”
      许明说:“原件潦草,看不清。”
      李是轩却坚持要看原件。无奈,许明取来了原件。李是轩看过后,上下把许明打量一番,说:“你为什么要把‘华北’二字改写成‘抗日’二字?改了,他就真成了抗大学员了?我看你是处心积虑包庇一个没有改造好的右派反革命分子。你说,你老师的小聪明咋就让你给学走了,敢拿文字游戏糊弄革命干部,革命群众?”
      许明狡辩说他是真的不懂,以为是老师写错了。但不管是真的不懂,还是有意为老师“护驾”,他都不可避免的失去了李是轩的信任,所谓的“双纳新”也就随之泡汤了。
      当许明带着一肚子委屈讲给老师听的时候,读让告诉他:“你给他说,抗大二分校和晋冀鲁豫军政大学合并成立了华北军政大学,叶剑英是校长。”
      许明没有再在李队长那儿卖弄小聪明,他怕再给自己找麻烦。
      1970年那个漫长的寒冬, “一打三反” 还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学习班里的读让,和众多的地、富、反、坏、右分子正在经受净化灵魂的洗礼,经受脱胎换骨的考验。4月的一天,一位“一惯不老实”的学员突然被捕了!联系到李是轩队长连日来对自己阴阳怪气的态度,读让心里打起了冷颤,他怕哪一天灾难再一次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再一次进监狱,那里边的日子实在太难受了。
      一个北风呼啸的夜里,读让只身逃出了村外,奔向武汉、桂林、昆明……奔向他求学时曾经到过的地方,开始了他漫长的逃亡生涯。
      一九八三年,读让被二度平反。他又回到了他曾经教过学的河北省新乐县第一中学。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他的心境也随之豁然开朗。他喜欢叶剑英元帅的两句诗:“老夫喜作黄昏颂,满目青山夕照明。”于是恭恭敬敬写下来,挂在了办公室的墙面上。
     
      作者简介: 赵群山,网名直子,河南济源人,喜欢写散文、报告文学和纪实性文章,有作品在《龙门阵》上刊登过。
      微信公众号:daheliterature 编辑微信:dahewenxue2020

      本文标题:读让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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