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读好书 | 作者：刘全胜

 

　　上世纪七十年代，泰来圩只有赶圩日，“9”字左边傍着107国道的那一坨圩坪才人货拥挤，平日里冷清邋遢，猪狗横行。老街沿107国道一字铺开，两边店铺林立，颇为繁华热闹。那时的小镇没什么文体设施，一间小小的国营新华书店，镇初中有两个标准水泥篮球场。镇上最大最豪华的建筑就数泰来电影院了。那年月最时髦最奢侈的文化娱乐就是到电影院看电影。

 

　　泰来电影院有个美工，写得一手好柳体字，雕章刻字方圆百里闻名，电影海报画得活灵活现，此人名叫文柱子。据说祖上出过举人，姓文，起名柱子，寄托先人希冀，寄望后人能够文重海内，成为国之柱石。遗憾的是当地土话，“文”“瘟”不分，“柱”“猪”同音，七喊八叫，就变成了“瘟猪子”。泰来人把炸雷轰不出三个响屁，平生没得两个玩伴，整日嘟嘴黑面好似别人欠他十万八千白花银的男人称作“瘟猪子”，文先生哪条都中。因此，人们都叫他“瘟猪子”。他好似没听见一般，任你放炮也好，放屁也罢！

 

　　他绘画写字雕章是行家里手，还会对对子写祭文，红白喜事当礼生。因此，尊重他的乡人改口称他文先生。只有这时，瘦高挺拔的他才会弯腰俯首正眼看你，瘦竹尖葱的十指合十，终日绷紧的脸皮粲然一笑，露出一口乡镇人少见的齐展展白如玉牙齿，还你一个谦谦君子文弱书生形象。

 

　　文先生妻子小巧玲珑，五官精致，有袖珍美人之称。赶圩日，人们常见文先生，一手挎着小竹篮，一手挽着小娇妻。妻子小鸟依人依偎在文先生胸前，两人踱着细碎步子，犹如高台舞步，一路优雅走过，看似赶圩买菜，胜似闲庭信步，吸引满街道目光。那时那地，这两口子浪漫优雅，在遍地泥腿子中鹤立鸡群；那年那月，这两口子缠绵恩爱，在举目粗俗人里招摇过市。惹得人们羡慕嫉妒恨！文先生结婚多年，妻子一直没怀孕开苞，熟悉他们的人又不免感叹：漂亮女人有毒，好看不中用！

 

　　文先生妻子，人们都叫她文嫂子。原在老家乡下，后来文先生接回身边，在电影院门口立个装有四个轴承的柜子，卖瓜子花生纸烟等，身边还斜放两扇活动的折叠书架，租售连环画。

 

　　文嫂子的书摊规格宏大，小镇独一家。四扇书架，门板一样宽，一个来人高，一版两开，摆上二三百本图书。此外，还有两条长凳，都是厚实木板钉成的书柜，开锁一面立板加钉一块樟木板，雕刻着几个遒劲有力的柳体大字：我爱读好书。阴刻，不钩衣裤；描红，赤红灿烂。柜体底下装有四个轴承滚珠轮，便于搬运。掀开坐板，内里藏有齐齐扎扎大小不一的书籍，俨然一个小仓库。诸如《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阿Q正传》《山乡巨变》《烈火金刚》《铁道游击队》《雷锋》《人民的烈士白桐本》《智斗》《白求恩在中国》《陈玉成》《张思德》《九龙潭的枪声》等等，应有尽有。最重要的是，书摊更换新书速度快，全国新出版的连环画不久就能到货上新。文先生广州美院毕业，他有老师和同学画连环画，或在出版社出版发行连环画，行家门路熟，进书渠道广。他需求量大，更新快，不少出版社或发行机构卖给他的货折扣也低。在书摊看书一本收2分钱，不限时长——一个中午或是一个下午（小人书不摆夜场）均可；借出去先交押金——书价两倍，收整数，一本一次另交租金5分钱；买书照原价分文不少。

 

　　我出生在老圩边上，小学、初中都在镇上读。那时，小学五年，初中两年，高中两年，学制短；那时，推荐上大学，凭的是根正苗红、背靠大山、手茧粗厚；那时，一天5节课，没有家庭作业，很少考试；那时，书本薄，课程少，有一半时间学工学农学军（学工，就是到附近煤矿挑脚运煤，四五公里，每百斤5毛钱；学农就是参与农业学大寨活动——修水库、改造园田化、割草积肥等；学军就是背着被盖扛着锄把拉练行军，或是上山捉特务……）；那时，没有电视，看不起电影，露天电影放来放去都是几部革命样板戏，不少台词我都能背。我从小就喜欢听老人讲故事，爱好读书，不喜欢跟同龄人玩泥巴、打炸胚，滚铁圈，打纸板。那时，找不到我喜欢的书读。打小学三年级起、整个初中，我都泡在文嫂子书摊上。我读的书多了，渐渐地不爱听八爷九公们讲张飞打岳飞打得满天飞之类的夜场讲古。越加整日泡在文嫂子书摊上，摆在外面书架上的小人书，我读了个遍。人心不足蛇吞象，千打主意万想法，总想掀开她坐凳书柜，一探究竟她暗藏着的“封资修”读物。

 

　　有一次，我从母亲枕头下偷出10元钱，全都交给文嫂子。她答应包我两年借书看书全免费，附加条件是损坏或遗失照原价扣除赔款，并视情节轻重缩减合同期。我的目的还是没达到——没能够借到我梦寐以求的她家私藏的文学名著。继续软磨硬缠：软磨就是赶早上学，路过电影院，帮她从进门一边小工具房里推出柜子，拉出坐凳，摆摊设点；下午放学，晚收工，又帮她收拾书本，收捡东西，推拉着放进小屋。硬缠就是黏着她，左一声文大娘，右一句文大妈，拖着她衣袖，扳着她肩膀，逗她欢心。然后得寸进尺，讨得她坐凳柜子钥匙，掀个底朝天，找到眼前一亮的书。终于有一天，在我承诺一有空就来帮她守摊收摊的前提条件下，她打开书柜，借到手一本前苏联作家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创作的长篇小说《静静的顿河》。

 

　　不料，我身边出了特务——我姐暗中告发我偷了母亲10元钱。那是我娘精心饲养的两只老鸡婆下的蛋，一个个积攒起来，卖了换来的零票，准备为大嫂订婚礼扯花布缝衣用的。我娘得知我把钱送去小人书摊文嫂子了，勃然大怒，一手攥紧我的小手，一手拿着一把竹枝条，像斗地主一样牵着我来到电影院，找到文嫂子，当着她的面，一边喷着口水咒骂，一边狠狠抽打我。正是暑假火烧天，我穿着件破背心，一把竹枝抽打下去，身上立马爆出几条血痕。文嫂子见状，飞快拿出10元钱，还给我妈。好言好语相劝，倒茶递水给我娘，让她消气。我娘接了钱，恼羞成怒，拽着我倒拖着回家。我死命不肯跟她回去，生怕她关门打狗，一个劲地往文嫂子怀里钻。文嫂子张开双臂，细弱身体像小母鸡护雏一般遮住我，赛似玩老鹰抓小鸡游戏。最后是文先生从影厅里踱步出来，向我娘朗声高呼“孩子他娘，要好好珍惜啊——这孩子是块读书的好料子！您先回家，消消气，他暂时在我这里避一避。您放心，晚饭后，我亲自送他上门，好吗！？”我娘拿了钱，乘杆下滑，甩开双手，气鼓鼓回了家。

 

　　文先生亲自上街称了肉买了鱼，文嫂子精心烹煮几大碗鱼肉，留我在他家开荤。他俩没有批评我一句，只是一个劲地为我夹菜添饭。我大快朵颐，吃得肚子圆滚滚的。送我回家前，文先生对夫人说“小刘以后随时来，我们家的书都对他全开放！”

 

　　之后，我陆续借读了他家的藏书有：高尔基的 “自传三部曲”，雨果《巴黎圣母院》，托尔斯泰《复活》，以及中国的四大名著等，足有上百本。

 

　　为我的人生埋下了文学种子！

 

　　初中毕业前夕，文嫂子病重，咳嗽不已，书摊有一日无一日地摆着，经常是我抽空替她看管，我把每天收到的钱如数上交。起初，我还写张纸条，附上账目。后来他两老开口，都说不用这么麻烦，绝对相信我。再后来，文嫂子病逝。文先生退休，回了老家。只听说他老家在本县最偏远的乡下，我没去过。文先生退休之后，由他侄子顶职，做了他老家某小学语文老师。

 

　　1977年，我考上县三中读高中，县三中地处泰来镇与其它两个乡镇三地相邻处。这年冬天恢复高考，我堂哥在这年冬天从修水库工地考场上考入地区农业学校，吃了国家粮，跳出农门。极大地鼓励我努力学习，专心致志考大学。电影院进门小屋留给我一把钥匙，读高中之后，我也没时间打理书摊，一把锁锁了。

 

　　好久不见文先生！

 

　　一天电影院来人找到我，要我把小屋钥匙交出来，腾出房子，租给下一任租户。清理房子时，打开合上的两架书架，内里摆放齐整的全都是一色的我没看过的小人书和十几本中外文学名著。坐凳柜子里的书籍清理一空，留有一张文先生毛笔书写的柳体字条：“小刘，不道别了。我回老家了。留下书架柜凳等物给你，或许用得着。赠给你一架好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含着泪拖着板车把他留下的东西分两车全都拉回我家，收捡起来。后来，他家卖瓜子香烟的杂货柜被我母亲利用起来，开圩日就地摆了个卖茶水零食小摊，补贴家用。两条柜凳成了我家客厅的实用土沙发。两架书架和图书，原封不动，锁在卧室珍藏，倍加呵护，谁都不能动它。

 

　　1978年高考，我16岁，以应届生身份考得全县文科总分第一名，录取某大学中文系。四年后毕业分配顺利进入县委办公室做秘书。三年后的一天在县文化简报上看到一则通讯《两代人精心藏书全捐  文家冲村民借读免费》，大意是：红山乡文家冲村小语文老师文化育先生，遵照伯父文柱子老先生遗嘱，把伯父遗留下的全部藏书——三千多本连环画和五百多册中外文学名著，以及文老师本人节衣缩食购买的各类书籍一千多本，全都捐献给文家冲小学，建立“我爱读好书”书屋，并向全体村民免费开放。这是全县第一家私人捐赠建成的书屋。文章中还有附录两张黑白图片：一是书屋全景；二是文化育老师全身照。

 

　　看完报道，我心潮澎湃，浮想联翩。决定立即回老家，把文先生留给我的书籍、书架、柜凳和杂物柜全都装车，拖回文家冲，物归原主——那里才是它们的归宿，它们的家！同时决定把自己家的藏书——约两千册，全都捐赠，并与妻子商量把家中多年存款取出，凑齐两千元一并捐献。建议把柜凳立板上文先生书写并雕刻的“我爱读好书”的樟木板拆下来，做成匾额，挂在文家冲书屋门楣上，作为书屋牌匾！

 

　　作者简介：刘全胜，籍贯湖南郴州，现在佛山市顺德区工作，中学资深语文高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