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黑蒙蒙,稀稀疏疏几颗星星,闪闪烁烁,镰刀似的月牙儿早隐藏在厚厚云层中,不露脸儿。山路弯弯曲曲,坎坎坷坷,根本看不见路。11岁的粮子挑着一担栓木跟在三姐屁股后面,使尽吃奶力气,全凭感觉踏着三姐脚窝,高一脚低一脚一路往前扑,跌跌撞撞。
出家门顺水下坡五六里地,走出马家窝,天才麻麻亮,眼前有了一丝光,仍然看不清路。粮子喘着黄牛粗气,高声喊叫:“二姐,歇口气儿吧!”没人答声。他以为走在最前面的二姐离远了,听不到,再次提高嗓门冲着面前的三姐喊:“三姐,歇口气儿吧!我走不动了!”音带哭腔,可怜巴巴,仍然没人理他。
他知道,三姐是不会理睬他的。
三姐比他大三岁,他们家三岁一个,男女夹花,大姐手下大哥、二姐手下二哥,三姐手下带来粮子。大姐冬天要结婚,家里得备嫁妆。大哥谈了对象,正在筹办订婚礼物。二姐上初中时,正值“文革”,红卫兵闹串联,整日不上课,爹果断停了她的学,回家抢工分。莳田、割稻,杀叶……她都是一把好手,每年拿四五千分工分,胜过寻常青皮后生。三姐14岁,发育早,长得快,做事麻利,又是个抢工分能手。尽管她读书成绩永远年级第一,永远当班长,永远都是“三好学生”,老爹还是狠心不让她读高中。为此,三姐不知哭过多少回!一天夜里,爹妈睡在床上说悄悄话,爹的一句“女娃子读得再多,也是帮别人家送书!”三姐听后,当面质问父母重男轻女,“为何粮子有书读,我就没有书读,为什么?为什么!?”老爹被她呛得猛地咳嗽,脊背弯成一张弓,直不起腰杆来,她才放过。此后,三姐常常挤兑粮子,凡事拿粮子作出气筒。粮子也不争气,打小多病,哮喘咳嗽,纤弱身子,细竹竿样儿,大风刮得二里路上捡人,挑不得重担,跑不快长路,整个一个病秧子。昨晚,娘本来是不让粮子来的,三姐挤兑他,冲着娘说话带刺:“粮子是个男仔,供在神台;我是个贱女,生来做苦力,拼虎肉!”娘看着小崽子近日身体尚可,就吩咐二姐捆了50根小栓木,不到40斤重,第一次让粮子跟着两个姐姐起早摸黑送矿木。
源头冲人均四分多水田,严重缺粮。丘陵多山,山多竹木。地下埋着宝藏,周边有好几家国营和集体煤矿。靠山吃山,竹木全身是宝。山里人,砍了毛竹,收集竹筱;刨山砍荒,细小杂树和修剪大树枝丫,截成栓木。一担担挑去矿上,卖给材料科,换回真金白银。买粮救荒,扯布做衣,油盐酱醋……缺啥,都进山找钱!各种杂木,大小分类:小的手指粗,两尺来长,5分至1角钱一根;中的锅铲把粗细,三尺来长,2-5角一根;大的更大更长,更重更贵。不管大小,都叫栓木,用在矿井四周,拴住竹筱、茅草之类,防止煤尘外溢滴漏。
没人理他,粮子肩一滑,两把栓木摔在地上,其中一把竹篾断了,散落一地。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脚擦着地面嚎哭,耍赖装死。三姐不闻不问,闷着一口气,冲锋在前。二姐闻信,倒转回来,耐着性子,帮他重新捆缚。命令他挑着,跟上队伍,吓唬他倘若掉队,恶鬼掐死你!
三姐怒气冲冲,鬼撵着跑似的,早早爬上鸡公岭,在山顶快活亭乘凉快活。
鸡公岭陡峭路窄,盘旋九道弯,弯到山顶尖。
民谣道:
挑脚最怕鸡公岭,
上天摩崖九百蹬。
十个好汉落九个,
歇担乘凉快活亭!
二姐跟着挑上岭顶,释担快活亭。马不停蹄转下山来,为粮子接担。
过了快活亭,翻过山岭,下到坡底,就是目的地——国营鸡公岭煤矿。这一路都是煤矿多年堆积的矸石,铺了厚厚一层大小不一的乱石,凸凹不平。天色麻麻亮,路面朦朦胧胧,看不分明。对门岭那面山坡顶头,硕大电灯泡高悬,明亮刺眼。拖矸石的拖斗矿车哐当哐当,翻斗车倒出矿石哗啦哗啦,响彻静谧山野。粮子村里没有通电,点着煤油灯,他从没见过如此明亮灯光,赛过六月正午阳光,晃瞎人眼。他多贪看了两眼,鞋底砂砾搓筒,两脚一打颤,身子一歪,一个扑通,倒栽葱嚯嚯滑落。等到二姐转回来捡回他,只见他满脸血污,额头正中砸出个窟窿,血流如注。二姐一只手掌都捂不住。另一只手搀扶他,架起他走进矿区寻医找药。鲜血淋漓,洒满一路。天色虽已大亮,沿路人家都还是房门紧闭。粮子满脸是血,睁不开眼。二姐使劲摁住,血仍然没能止住,情势危急,模样恐怖。二姐急得放声大哭,两姐弟抱成一团,哭成一堆。三姐把大中小三担栓木寄存在路边一家好心人家门口,紧追上来,也跟在后面嘤嘤啜泣。
这时,一个身穿蓝色运动衣裤正在晨跑的中年男子见状,主动停下来,简单询问两三句,要他们跟着他走。原来他正是鸡公岭煤矿医院的,方圆百里如雷贯耳的,骨科医生李铁夫先生。他把他们带进矿医院,飞快地回家拿来钥匙,开门,为粮子包扎好,顺手拿了一些消炎药,且分文不收,吩咐他们赶快离开,公家医院,免得给人看见,说长道短。
粮子转身离开一刹那,回头看清李医生:头发乌黑发亮,三七开纹丝不乱;瘦高身材,直立门后,挺拔如松,形象高大;细长手臂,用力一挥,赛过革命现代京剧中的李玉和。这一剪影定格在他脑海里,永世不得磨灭!以致多年后,他成名成家了,记者采访他时,都念念不忘救命恩人,把李医师视为人生事业指路明灯!
从此,粮子额头正中落下一个正十字疤。
此后,三姐再也不挤兑粮子做事卖苦力。
粮子也懂事,深知自己身子弱,担不得百斤,走不得百里,手无缚鸡之力,倘若困在农村,修理地球,艰难困苦,窝囊一生。因此,他发奋苦读。恰逢七七年国家恢复高考,七八年他高中毕业,一鼓作气,考上大学。填报志愿时,大哥和爹,一口咬定要他填报省粮食学校,买统销粮,购返销粮,自家有人,凡事便利,毕竟吃饱饭是天底下最大事儿!可粮子分数超过重点本科线,省粮校只是个小中专。他便自作主张,全都填上医学院外科和骨科。
若干年后,源头冲出了第一个国宝级外科专家马存良医生,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他的高超医术和良好医德医风,各大报刊杂志连篇累牍报道,上过好几回央视。此人正是粮子——他娘生他时正值六二年闹饥荒,全村人吃树叶,啃树皮,挖蕨根……他娘两只奶子干瘪得如两个老吊瓜。他爹为他起名马存粮,寓意深刻。高考时,他觉得这名儿土气,改动一字,变成马存良。
年轻时,粮子留长发,长长刘海罩住额头,遮住十字疤。那时考起大学,百里挑一,重点大学,更是稀缺,贼金贵,真正天之骄子,方圆百里闻名。后来,名气渐长,成了名人,上了电视,家喻户晓。他娘逢人便夸,咱家粮子,那额头上的疤,是十字福星疤,包公头上月亮疤一样,有福气!主富贵!!
作者简介:刘全胜,籍贯湖南郴州,现在佛山市顺德区工作,中学资深语文高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