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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 |《橡树下的诱惑》之:何去何从(二十)

  • 作者: 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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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22-07-06 1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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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长篇小说连载 |《橡树下的诱惑》之:何去何从(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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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边的妩媚为他舒展
     
      银环蛇名叫姗丽娅(SANLIA)。父亲曾是扎伊尔政府公派法国的留学生,在巴黎同一个姑娘一见钟情,结下百年之好,第二年便有了姗丽娅。她父亲虽然是黑人,但家世显赫,血统高贵,整个家族在扎伊尔有钱有势,姗丽娅的爸爸留法归来,便成了政界要人,七十年代还随国家领导人访问过中国,受到毛主席的接见。姗丽娅在扎伊尔的童年,可谓是金枝玉叶。
     
      但天时不测多风雨,父亲猝然离世,山河变了颜色,孤儿寡母只好辗转回法,投靠外婆家。可怜的母亲除了漂亮,并无能力养活姗丽娅。外婆家的人虽然无钱无势,却有先天的斜视,看她这个混血儿的眼珠子从来没正过。无可奈何,母亲准备再嫁,决定把姗丽娅放逐到美国,临行前对她说:“无论混得好或坏,最好别回法国了。”所以姗丽娅这一孤身去美国,可谓是四海无家,后路也断了。
     
      姗丽娅越长越美,像一朵花儿,围在身边殷勤的男人全都变成了蜜蜂。黑蜜白蜜都有。她对他们都好,但谁也不想固定。她在大学读的金融,读得相当认真。帕垂的叔叔在Downtown(市区)开了一家老黑夜总会,姗丽娅课余在那儿当招待,打工挣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帕垂和宋云青就在这家夜总会认识的她。相识没两天,二人邀姗丽娅去Party。姗丽娅拒绝了,说有很难的数学题没有搞定。宋云青说,你把作业拿给我,我保证几分钟给你答案。姗丽娅先是不信,最后对宋云青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帕垂都吃醋了。但宋云青一点也自豪不起来,这样的赞扬,简直就是看不起他,好比称赞一个人,啊,他多了不起,竟然知道会开车。
     
      两个人话还算投机,很快成了朋友。他同情她的身世遭际,枉持两国护照,却有国难回,有家难归。人在异国,总是一身客寄。寂寞如水,在漫长的黑夜里侵肌透骨,唉,人生苦短,何必要跟自己较真呢。那天晚上在夜总会,姗丽娅没有当班,他陪她喝酒闲聊:“你说你老爸见过毛主席?”
     
      毛主席请他们吃的宴席,他一辈子都忘不了,有一种汤,三种颜色,互不混淆,每一种颜色是一个味道。他不相信:“胡说,哪有这种汤!”她样子很认真:“我父亲从不说假话,我父亲还说,你们毛主席好凶。”“胆敢乱说我们领袖,看我怎么罚你,”他嘻嘻笑道,用手扭她的下巴:“知不知道,毛主席是人民的上帝。”
     
      谈笑间,摇滚乐轰轰隆隆地开过来,像部火车开过来。他搂着她的腰迈向舞池中央。灯光逐渐闭了眼,撕心裂肺的打击乐,撕心裂肺的吼唱,老黑们的张张黑脸在昏暗的舞厅中消融了,只见无数雪亮的牙齿在漆黑中飞舞。鬼影潼潼的暗光,幽灵在闪烁,那是什么?群魔乱舞,名符其实的阴曹地府。姗丽娅有些害怕,把身体主动贴在宋云青的胸前,趁着酒兴,他们紧紧交缠在一起,像两只孤独寂寞的兽。
     
      欲望膨胀了,他把她带回了家。两个人交颈并头扭成了麻花,滚在床上。姗丽娅的肌肤油光水滑,令他想起了蛇,小时候他在爷爷家的池塘里捉过一条水蛇,光溜溜的,抓也抓不住,就是那种感觉。“你是一条蛇。”他对她说,同时感到自己正在征服一条蛇。“什么蛇?”她听后咯咯地笑个不停,在他的身下左摇右摆,更像一条蛇了。
     
      “妖蛇,”他裹紧了她,再告诉她,就像中国传说里的白蛇,修炼成精,专到人间勾引男人。
     
      他在回头的无意间瞥见了桌上的白雪公主,她秀发轻扬,依然对他微笑。他颤了一下,脑中飞来一群蜜蜂。“你怎么了,Song?”她问。他刚才还那么大的劲,怎么突然熄火了。
     
      “没什么。”他若无其事地回应她,离开她已经燃火冒烟的身体,向白雪公主走去。他呆望了它几秒钟,把它背过身去,再顺手拿起一张纸,盖住它的头。那张纸就是他刚刚拿到的JAVA证书(Sun Certification)。然后他灭掉室内的灯,趔趔趄趄又倒回床上。
     
      他是个敢做敢当的人,敢做敢当的时候却感到有对眼睛在看他,隔得那么远,那一束受伤的目光,化作凛冽的寒光,在午夜梦醒时划过他的心。他总能找出理由为自己开脱,她身在墙内,有自己的丈夫和家,而他也需要温暖和爱,姗丽娅给了他,他应该感激并予以回报。在情深意浓的高潮瞬间,他也涌起了与她白头偕老的念头。
     
      似乎宋云青多情了。姗丽娅并不愿把自己的终身过早固定。她年轻貌美,又能歌善舞,总以为自己会像一颗新星冉冉升在夜空,成为广告名模,她花了很多钱给模特儿猎头公司,梦想一举成名,可他们在收了她不菲的银子后,只不过装模做样,给她拍了几张宣传照片(比如Portfolio和Compcards),先前那些五彩缤纷的许诺(比如We can market you,We can make you a star),莫过于吹出来的肥皂泡。宋云青早就提醒她那是骗人的勾当。因为他亲眼目睹帕垂的几个黑哥们,自组了一个合唱队,他们多才多艺,能唱能跳还会作词作曲,被一个猎头公司骗了钱,自费灌了几盘带子,说是要为他们大肆宣传,宣什么传,大头的传,至今也没给他们一个演出机会。姗丽娅听后,一笑置之,依然我行我素,做自己的梦。
     
      宋云青并不傻,慢慢发现她很爱耍些小花招。例如她在白人面前称自己来自法国,在黑人面前称自己来自非洲,虽然说的都是真话,但总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还有令他难受的事,她谎称要去纽约看她生病的表弟,因为时间紧迫,不可能买到便宜的机票,而她一下子又拿不出钱。他豪爽痛快,立刻答应了她的机票。后来只觉不对劲,慢慢用话套她,才发现她早就订好了廉价机票,哪有什么生病的表弟。说不定去纽约幽会老情人。你当他傻疯了,戴顶绿帽子还要赔银子?
     
      他很快收住了自己的情和心。但收不住身体的饥和渴。两个人的关系好比是半斤水加了八两油,水和油混在一起,腻在一块,水不是水,油不是油,反正说不清楚道不明。好在彼此都拿得起,放得下,也可以情人,也可以好友,更可以疯疯打打。
     
      “我和她,现在真的没什么了。”他在莹雪面前低头坦白:“忘也不忘不掉的还是你。”
     
      “还是我?”莹雪不敢相信,那些日子,当她侵心透魂想他的时候,他正温香软玉抱满怀。她问他:“那天是怎么一回事?所有Lab(机房)的中国学生都看见了,你和她在喷水池边抱在一起。你要向众人炫耀你的美人,我还能说什么,你怎么就不想想我的心!”她的心被他零落成泥,碾作了尘。
     
      所有的点连成了线。电源通了,灯也亮了,他一下子明白了那天她的愤怒。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她的情绪已经失控了,“你比JAVA还花心,你对不起我的心!”她泪流满面,猛地扭转过身,泪雾中一壁的JAVA书,重重叠叠晃在眼前,仿佛一群狰狞的女妖。她的心被抓空了,飘了起来,浑身又冷又热,她抓起一本书就要撕。只是书的壳子是硬的,哪里撕得动。
     
      “你想干什么!”宋云青慌了,从后面抱住了她:“如果撕书会让你舒服,那就撕吧,注意,外面壳子太厚,小心弄疼了你的手,要撕就往中间撕吧。”他故意这样说。没想到她动了真格。眨眼的瞬间,已扯下几页碎片。他不敢相信,直到看清了碎片上的一行字:Server Programming with JNDI。
     
      他惊怔片刻,气急败坏:“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从小到大还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对我。”
     
      “对不起。”她呆呆地说,书一撕,心也静了,她把手中的碎片递给他,“还补得起吗?”“补得起。”他凝视着她,所有的怒怨都融化了。她的手松了,碎片飘落在地毯上,她已经被他抱离了地面,“云青,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知道,我都知道。”
     
      窗外的落霞慢慢融成一片苍茫的晕紫,暮色一点点染进室内,黑夜来了。再多的语言都成了多余,她微闭上眼睛,任他的爱如暖水,滑过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滋润曾经侵透骨髓,融入血脉的每一段相思。她静静含笑着,如一朵在夜色里开放的花朵,无边的妩媚,恣情地,层层为他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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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计划中的私奔
     
      她的灵魂飘离了她的躯体,跟他腾身而下,共融大江,天长水阔,洪波浩荡,她想问他:“何去何从?”倏忽间一朵祥云飘来,又把他们托上碧空,瑞霭缭绕,芳泽幽远,蓦然惊魂的刹那间,百年的霞光,千载的紫雾,把他们推向辉煌的巅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莹雪才慢慢睁开眼睛,他已经打开了床头的壁灯,柔黄色的灯光笼罩着一屋子的芬芳和温馨,两个人意痴心醉,都没有说话,彼此凝视着对方,肌肤依然还紧贴在一处。“云青,”她轻唤道,睫毛微微一颤,似有泪光在眼中流转,“这是真的吗?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搂紧了她,用力度和热忱再次告诉她,不是绮梦一场!仿佛一生一世的风光都已览尽,就是死也无憾。真的,自愿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两个人执手相叙,想叙尽今生前世。在他的面前,她所有的思想都可以放飞,她大胆地告诉他:“只不过我不敢承认罢了,那一次在肖云的婚礼,你把我推倒在地,你的影子就一直晃在我的心中。还有那次在Lab(机房),你第一次带我们的上机课,我对你就有了感觉。”
     
      “我当时早就喜欢上了你。我还记得那一天在Lab的情景,我讨厌那个坐在你旁边的老美,你怎么有问题去问他而不来问我,我气得没有办法,只好提前宣布下课。”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她神含欲语。他说:“我什么都答应你。”她说:“我要你娶我,这一辈子我们不离不弃。”
     
      他感动地看她。她轻柔地躺在他的臂弯里,如花,娇羞解语,似玉,温柔有香,他再次问她:“绝不反悔?”
     
      “绝不反悔,只是……”只是什么?她咬了一下唇,下定决心:“云青,带我离开这儿吧,越远越好。”他问她:“为什么要急着走呢?你没几门课就毕业了,还是不敢面对现实吧?”
     
      她说:“除了你,我现在谁也不敢面对了。”
     
      “那好吧,我带你走,为了不负你,我只有负他人了。”
     
      “他人是谁?”她紧张地问,心里狐疑不会是银环蛇吧?他说是我的老板威廉斯。虽然课程选完了。但是他答应了他,一定要完成这个PH.D(博士)。下学期他要他搞个新项目,都给外面签了合同。
     
      她的心一浮一沉。“云青,我不要你为难。”
     
      “不,我还是得带你走,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他猛有所悟:“PH.D(博士)以后还有机会拿,但莹雪你只有一个,我不能因小失大。”莹雪想了想又说:“现在你申请Master(硕士)毕业已经太晚,申请Practical Training(OPT实习)十天半月也批不下来。让你带我走真的不现实。”
     
      “OPT不行,还有CPT,只要老板和学校同意,不用通过移民局。”他松开了抱她的双臂,从床上坐起来:“总之,我要好好考虑这件事。明天还得跟加州的一个中国人商量。”
     
      他侧过脸去,暗影落在他的脸上,“他在加州的SanJose和Fremont都开了自己的IT公司。”她知道SanJose和Fremont,都是美国的硅谷,她心里纳闷,以他的本领应该是走遍美国都不怕,为什么不去老美的公司?何苦非要去硅谷投靠这个所谓的朋友。
     
      “因为他有通天的本领啊,我把一个大学哥们推荐给他,那哥们不仅在两年内拿下绿卡,而且年薪也有十几万。我们这一走,当务之急是尽快拿下身份,其他的……”他皱了皱眉,突然觉得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事儿太多,我们今天不谈这个。”
     
      她靠在他的怀里,想今晚发生的一切,半真半幻,恍然做了一场梦,梦似醒非醒。刹那间她满怀萧瑟,心中乱愁如织,“天都这么黑了,我是不是该回家了?”
     
      “回家?”他心头一惊,搂紧了她:“我们已是夫妻了,你还回什么家!”他凝神地看她,半是甜蜜半是隐忧。“这样吧,”他的声音夹着一股执拗,“你留在这儿,我去跟他谈。”
     
      “不。”她慌忙起身,满心满怀都是感动,“既然我做了,我就应该去面对。一人做事一人当。”
     
      “笑话,你一个人做得了吗?”
     
      两个人出了卧室,客厅的人群连同噪音早已散了,只有帕垂一人横在沙发上养神。莹雪这才想起了外面曾有过的喧闹。她只觉得自己从天堂又回到了人间。
     
      “Song,对不起,你的东西全灭光了,”看见二人出来,帕垂懒洋洋地说。“这么多东西全吃光了?”宋云青不信,翻箱倒柜地看,果然如此,不仅月饼和凤梨酥集体蒸发,就连怪味胡豆和麻辣牛肉干这类中国特色的玩意也没了行踪。“连这个都吃?”宋云青忍不住骂:“简直是鬼子进村,给我扫荡得一干二净。”他再往里面搜,看见壁柜的上层歪着几个八宝粥:“谢天谢地,给我剩了点粮食。”
     
      帕垂抬眼望了望八宝粥,漫不经心地说:“那个东西啊?他们打开过一个,说看起来像牛屎(Bull Shit),恶心得很,只有我吃了。”听他说话的口气,好像吃了八宝粥挺给宋云青面子似的。“没有办法,遇到这群强盗。”他对她摊了摊手:“八宝粥不能当晚饭,我们出去吃吧。”她摇头:“我不饿。”他说:“你在我面前从来就没饿过。”
     
      她低下了头:“我,我还是回去吧。”“回去?”他脸色铁青。
     
      “嗯,回去。”她点了点头:“有些东西是躲不掉的,至少我应该回去说清楚。”
     
      “我绝不容忍你挨打受骂。”
     
      “放心吧,我心里有底。”她低头苦笑,用双手抚摸他逐渐捏紧的拳头:“你这就送我走吧。”
     
      他犹豫了半晌,终于替她打开车门,在她弯身入车的一刹那,“莹雪!”他猛地伸出双臂,捩转过她的身体,紧紧拥她入怀。寒烟绵绵的橡树下,心中无限的柔情揉杂着千忧百虑,都融化在深深的拥吻之中了。她不得不快刀斩乱麻:“让帕垂送我回家。”
     
      “没有问题。”帕垂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身来,摇头晃脑,嚼着口香糖,走出室外,打开云青的车门坐了进去,发动起引擎,把车内的收音机调到老黑的音乐台,轰轰隆隆的鼓声和唱声震耳惊魂。在汽车发动的那一下,忧到极处的云青,忽然气定心明:“你放心去吧,我不会上门打扰你,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有一点你必须记住,你只有一条路可选,不是朝东就是朝西,没有中间的路走得通。”
     
      帕垂才懒得理会他的长篇大论,一是听不懂,二是没这个耐心,驾着车一溜烟地跑了,把他的声音抛给了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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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抵死不肯再回头
     
      纪林坐在沙发上,神态弛缓从容,若无其事望着她:“不是说有重要的事和我商量吗?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这么一会儿都忍不住了?”他极其平静的声音拖到后面也因力不从心开始瑟瑟发抖。她侧着身子,双手抱肩,“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也没有什么好说了。”
     
      “没有什么好说?你应该编出一大堆漂亮的理由。”纪林平静地对她微笑:“我都替你想好了,第一,我们的感情没有基础,婚姻是父母包办的。第二,夫妻感情不和,没有共同语言。第三,没有小孩也没有共同财产,所以……”
     
      “我们愿意协议离婚。”莹雪面无表情地接了下去:“其他废话就别说了。”纪林怔了一下,依然维持平静的微笑:“听你口气好像你多有理的。”
     
      “我能有什么理,所有的罪名都可以朝我身上安,王八蛋也好,潘金莲也好,随你怎么说,要打就打,要骂就骂。”她显然做好了思想准备。
     
      “莹雪!”纪林终于沉不住气了,愤怒把他的声音冲得老高:“这不是你的性格,你怎能干出这样的事情!你必须给我解释清楚,否则我决不放过你。”
     
      “我没有义务给你解释清楚,更不愿受你的审讯。”这时候她发现自己又饿又渴,站起身来向厨房走去,那儿至少找得出几包方便面。莹雪的眼前突然一亮,仿佛受了震,半晌发不出声音,厨房的饭桌上,大盘小碗摆放了七八种菜肴,五彩斑斓进了她的视线,她艰涩地惊问:“纪林,你这是?”
     
      我以为,我们还能有顿最后的晚餐。他的喉咙有些酸楚,他知道她考试结束的时间是下午一点,他照着菜谱忙了一整天。“我只想平静跟你说些话,没想到你考完后还是没有回家。”
     
      莹雪的咽喉辣呼呼地胀大了,容不得她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不知道,我真的没有想到。”在纪林面前,她发现自己的心很容易变成一块薄冰,无论有多寒冷,只要有那么一点阳光,就会慢慢融化。
     
      “莹雪,你过来,”纪林轻言柔语,拉住她的手坐在了桌前,“吃完这顿饭我们各走各,我绝不会为难你。”
     
      那种滋味,是油盐酱醋再混上白糖和中药在她的喉咙处一起搅荡,“纪林,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把我打一顿骂一顿,我心里还好受一些。”他说:“你没有做错,我为什么要打你骂你?”
     
      她惊诧地抬眉看他。“是我对不起你,莹雪,我一直没有好好珍惜过你,总是让你受委屈。”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但脸色渐渐转为灰白,我直到今天才想明白,虽然心里无法接受,刚才还对你说了气话,但是……”他没有看她的脸,却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我还是得面对事实。”
     
      她无言低头,千思万虑在心底是林中蔓延曲绕的荆棘,她必须拿出一把利刀把它们统统砍去,否则她寸步难行。她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正前方,过了好半天,她才低声说道:“纪林,是我走错了,我没有办法,只有朝前走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我知道,莹雪。”他的声音在微微地抖:“你也要保重你自己。”
     
      两个人同时流泪了,他们突然相拥在一起,头靠在一起,脸贴在一起,泪水融在一起,但是他们的未来却永远无法系在一起了。
     
      “莹雪,你哭了。心里也很难受?”他搂紧了她,唯恐稍不注意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如果对我还有点情意,就不要走,好不好?”他抓住时机乞求她:“这次教训已经让我终身难忘,你留下来吧,我今后一定好好爱你。”
     
      莹雪艰难地摇了摇头。“你给我一次机会吧,你一直都是那么善良。”望着满面是泪的妻子,纪林期望她的心会融冰成水,“我们明年五月一起毕业,然后远远地离开这儿找一份工作,把从前所有的伤心事都忘掉,重新开始我们的新生活。买一栋房子,生两个孩子,你愿意去上班就去上班,不愿意上班就留在家里。”
     
      她从前一直在等纪林说这样的话,却在这个时候听见,“我求你别说了。”她含泪打断他:“我不可能再回头了。”
     
      “为什么?”
     
      “今晚回来的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纪林怔怔地看她,肌肤底下有鞭抽刀砍的痛,他忙说:“我真的不会计较,你了解我的,我又不是鲁明阳。”
     
      “可是我计较!”莹雪用双手扶着自己的头:“我们还是分手吧。”
     
      “那……你去吧。”纪林慢慢地松开了双臂。“那……我走了。”莹雪茫然地朝前面走去。“你回来,莹雪。”纪林的声音突然沙哑了。
     
      她猛然转过头。“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他的脸坚硬地挤出一个微笑:“你应该有一个箱子,装上你的衣服……还有我们的存款,你都带去。”泪水又涌了出来,她啜泣着说:“钱你还是留着,你一个人刚开始也不容易。”
     
      “我一个男人怕什么,你别担心我。万一你有什么意外,总可以应付一下不测吧。”两个人呆呆地对看,刹那间眼中流血,心内成灰,都忍不住趑趄上前相拥痛哭,有时候,这生离比死别还要令人心碎神伤。
     
      “我真的得走了,”莹雪努力地静下来,推开了纪林,跌跌冲冲进了卧室,开始胡乱地收拾自己衣服和书籍。她明白自己只有一条路可走,正如云青所说,不是朝东就是朝西,如果自己再踟蹰动摇,那么所有的人都会受伤。
     
      “我要走了。”箱子已经摇摇晃晃地提在她的手中。
     
      “非走不可吗?不可以再考虑几天?”
     
      “我必须走。”她心里明白如果再不走,就永远也走不了了。“我过一些日子再打电话给你,商量我们后面的事……”她埋下头,呼吸急促,有些说不下去。
     
      纪林猛然扬起头,果断地为她打开了大门,“请多保重,以后的路走好。”
     
      她怔了一下,随即提箱冲了出去。“莹雪!”他的声音震住了她,她条件反射地停下脚步。“那一年你大学毕业来我家,是我给你开的大门,你曾经对我说过,你在看见我的那一刻就爱上我了。”他的一只手紧紧抓住门边,“真希望时间能够倒退到那个时候,我能为你再开一次门。”
     
      她笑:“倒退到那个时候你也不会要我。”
     
      “我一定会要你。”他一声比一声急,像剪刀剪在她神经的末梢:“那时你心中没有别人,如果我求你,你肯定会答应我。”
     
      她哆嗦了一下,手中的箱子差点儿跌落在地上,她甚至有种冲动扑进他的怀里,对他哭喊:“我答应你,不走了。” 但是她却咬紧了唇,抵死不肯再回头,脚步不稳地朝楼梯口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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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离去还是归去
     
      满屋子一缕又一缕的烟草味搅混了空气,也熏得帕垂坐立不安:“Song,知道你心情不好,但我也不想被污染成了肺癌。”宋云青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吭声,身子平在沙发上,歪着头,两只脚翘在沙发扶手上,依然我行我素地往空中吐烟圈。“她就是回来了,满屋子的烟味也会把她熏跑。”“是吗?”宋云青飞快起身,把烟灭了:“你说她会回来吗?”帕垂诡秘地一笑:“如果你床上工夫了得,她肯定会回来。”
     
      床上工夫(Bed Kongfu)这一词,极其中国特色,还是宋云青随口教他的,想不到帕垂还会活学活用。宋云青只好干笑了两声,闭上了嘴再不扰他。他又重新点燃了一枝烟。“出去,出去。”帕垂打开门,把他从沙发上拖起来,两下就把他推了出去。
     
      室外瑟寒的风吹在他的脸上,没有冷只有涩的感觉。心里长了个大爪子,紧紧抓住了他,悬在半空,一直放不下去。他丢掉手上的半截烟,落寞地仰起头,看见天上稀稀朗朗的寒星,闪烁着不可知的乱梦。他突然喊出一声来:“今夜你会不会来?”今夜你会不会来?他想起了,这不就是从前的一首歌吗?黎明唱的,多少年了?那时候他还在大学里瞎闹。有一阵子,男生圈子里流行学弹吉他,说是要想追住女孩,就必须学好吉他,因为吉他是爱情的冲锋枪。他才不信这个邪,却深受其害:有天晚上,同宿舍的一个人好像中了魔似的抱着吉他,狼嚎狗叫:今夜你会不会来?你的爱还在不在……他听得头晕目眩,回他:今夜她会不会来?你的钱还在不在。大夥儿一听都乐了,称他说得太棒了,那可不,这世道只要你有钱,她还有不来的道理。
     
      “我真他妈的是个无聊透顶的人!”他自嘲道。想不到也有自作多情的一天!她去了多久,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已经是我的人了,有什么理由优柔寡断!怎么还不快来!她会回来吗?是今夜还是明朝,如果今夜不来,她会留在何处?他不愿再想下去了,突然感到自己是个白痴,如果再过一小时还没有她的电话,最好就别给我来了!他愤恨地想,这漫长无边的等待,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在咬他,隐隐地折磨着他,会把他心底的愤怒和焦躁一点点地勾引出来。
     
      她跌跌晃晃冲下楼,夜风卷来黑暗淹没了她的眼睛。“莹雪,你要去哪儿?”她居然没看见眼前的人,那不是小魏吗?还有小魏的丈夫陆主席,陆主席刚好去中华村把他打工的老婆接了回来。
     
      小魏从头到脚打量她:“去旅行吗?这么大的箱子,那纪林呢?”小魏似乎醒悟过来,舌头在嘴里打转:“哦……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中华村的人说,说你……这可能吗?还有邓太太,她从前在背后都夸你。”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莹雪的箱子上,于是她的嘴涩了,越说越笨。“你啰嗦什么,儿子还在家里生病。”陆主席的声音四平八稳。
     
      偏偏老婆不领情,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莹雪,我还是想说几句,纪林虽然也有缺点,但他绝对是个好人。”“你有完没完?”陆主席冲过去把老婆往回拉。
     
      莹雪没有回头,“砰”的一下,她的身后响起了关门声。秋谷的房子太老,隔音效果不好,关不住的争吵声从门缝间忽大忽小地飘了出来:“人家跟谁跑关你屁事。”“太不可思议了,又不是小翠小毛头的年龄。”
     
      声音渐渐消失了。我怎么了,我真做错了什么吗?她想,又不敢细想,只有朝前走。我要去他的家,他一定在等我。她自问:就这样去他的家?走过去?可是天都这么黑了,我真的连方向都弄不清楚。
     
      她应该给他打个电话。她必须穿过秋谷这片住宅区,秋谷外的大街上有公用电话。寒风簌簌地扑在她的身上,肆虐地逼她后退。她把箱子放在地上,微微地喘了口气,有些迷茫地朝后望了一眼,又不得不继续朝前走去。她从白天考完后一直没有吃饭,身疲心倦,浑身无力,越发感到路程的漫长和黑暗。前面隐约有些人影子,这么黑的天,这么冷的夜,怎么还会有人跟我一样在外面行走?她胡乱地想。走近了,原来是一群熟人。鲁明阳和花眼镜,方亭和黄樱子,还有章露露,他们在干什么?忙忙乱乱的动作,是在搬家吧?
     
      “我帮他们搬家,快搬完了。”露露手里抱着一堆书,主动招呼了莹雪。“谁搬家?”她奇怪地问,路灯下,她看清了路边停放的一部U-HAUL(搬家卡车),卡车身上一道明艳的红色,凄怆地抹在夜色里,像血。“他们四个。”露露笑了笑。她奇怪地看他们四个,有点反应不过来。“他们四个?”
     
      “这年头太乱,人人都要干莫名其妙的事。”方亭笑着说:“没想到吧,我和樱子,鲁明阳,花小雄马上就要成一家人了。”“什么?”她更不解了。“有什么不解?”黄樱子笑着解释:“我们四个人搬来秋谷分租一套公寓,都是穷学生嘛,大家彼此凑合着共度难关吧。”她明白了,又有些不明白。
     
      “我不明白你要去哪儿?”花眼镜大声问她。“这还不明白?这么大的箱子你没看见?”黄樱子笑道:“当然也是搬家。”
     
      “你真的一个人搬家?”方亭眯着一对眼看她:“你这一走,当然是越远越好,我们是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怪不得说……”鲁明阳眼神古怪,话只说了一半又收回去了。他突然哼了一声,冷笑起来:“不知你是罗霞的老师还是罗霞的学生。”
     
      “互相学习,互为师生吧。”黄樱子的声音夹杂着黑夜的寒风向她袭来。
     
      她迎风扬了扬头,眼前有些黑,她直接转身面向露露:“你最近见过肖云吗?她还好吗?”
     
      “她当然好,只有她还活在童话中,没人比她更简单的了。”露露站在橡树底下,昏弱的路灯从后面打在她的头上,她的面部表情湿晕晕的,莹雪看不清楚,但她的声音却清脆发亮:“你如果腾得出空,希望去看看她,聊聊你们最近的事儿。”
     
      “我会去跟她聊聊我们的事儿。”她笑了笑,不愿再多说一句话,强作精神道了个别,径直朝前走去,一步靠一步,渐渐把他们抛在了后面。但他们的声音却乘风滚滚而来,像涨潮的水,打湿了她的身体和头发。
     
      “我怎么也当了一回睁眼瞎?”
     
      “女人只要皮子长得比别人强,骨子里就没有好东西。”
     
      “话可不能这样说,人家樱子也长得漂亮啊。”
     
      ……
     
      说吧,说吧,随你们怎么说。事到如今,莹雪恍恍惚惚,自己都弄不清楚怎样沦落到这不伦不类的地步,像是一场梦吧?自己只不过穿行在梦里,等一觉醒来,什么都还是原样,我还是那个传统的女人。天黑地暗的,一不留神,她踩虚了石梯,摔在了地上,膝盖撞得阴疼,不会是梦吧?梦里不会有疼的感觉。她下意识地把蜷曲的手指放进唇齿间,用劲地咬了咬,不痛,只有发麻的感觉。
     
      不远处有两三个流浪的老黑,推着装满了空易拉罐的购物车,稀里哗啦,正颠颠晃晃地游荡,他们放肆的说笑声惊醒了莹雪:这分明不是在梦中!她定了定神,从地上爬起来,慌里慌张提起箱子,三步并作两步向电话亭奔去。
     
      在她抓起电话的那一瞬间,按在键上的手指僵住了,她的大脑一片晦暗,她居然记不清楚他的住宅电话!她拼命地想,越想越乱,越想越黑,那个号码,那个七位数的号码,好像被扔进了不见底的深渊,连落地的回音都听不见。她仓皇地放下电话,突然意识到自己出奇的荒谬——她要投奔的这个男人,她连他的电话号码都不知道。纪林的眼神浮上来,像支离破碎的月亮。他说他要等她回家。回家?他的言语那么恳切,却混杂了众人乱七八糟的声音,这猥琐而黑暗的夜。我要去哪儿?她问自己:是前走还是回头,是离去还是归去?迷惘的人和心,何去何从?
     
      尾声
     
      莹雪把刚出炉的面包端到餐桌上。
     
      “这就是乔治亚的橡树果面包?”何月轻轻地咬了一口,对莹雪笑道:“味道真好,乔治亚是个好地方,我早就该去那里拜访你们。”
     
      这是何月的豪华公寓,窗外是曼哈顿的璀璨灯火。莹雪悠悠叹了一声气:“想不到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恍然一梦啊,怎么就人到中年了?”
     
      “是啊,”何月边吃面包边煮咖啡:“我们居然都是四十来岁的人,小时候想起这个年龄,感觉比天堂还遥远。”
     
      “不知不觉,我们离天堂更近了。”
     
      她们感叹着世事总是无常,人生过于匆促。何月突然换了话题:“这些天,我们聊了这么多,我们都有不堪回首的故事。但是有个人,你始终在回避,肖云!她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她嘛,已经结婚了。”
     
      “我知道她结婚了, 那时候你们都在乔治亚读书。”
     
      “对,都在乔治亚。”莹雪接过何月递过来的咖啡杯,面对老友,她有些恍惚。生命中经历的一些事,也大也小,沉入了心底,有了份量,一直伴随着她,一直都是那么清澈明晰,从来就没有年来岁去的痕迹。她口里的咖啡苦得像中药,她终于鼓起了勇气:“一直想告诉你,肖云她,又嫁了。”
     
      “又嫁了?”
     
      “嫁给了……”舌尖似乎顶在刀尖上,因为痛和流血,但她没把血吞进肚子里,她清了清嗓子:“纪林。”
     
      “纪林?纪林不是你老公吗?”何月手一晃,差点儿晃翻咖啡杯。
     
      “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莹雪!”
     
      眼前似乎刮起一阵风,风里有纷乱斑驳的橡树叶,每一片落叶都是一个故事,那些随风而去的往事,乔治亚的往事,像风中的落叶,飘远了,又飘来了……
     
      作者简介:孟悟,美籍华人,先后在美国企业和政府部门从事过网络编程和金融财务工作,目前为舞蹈老师和《华府新闻日报》专栏作家。大量文学作品发表在《侨报》《世界日报》《华府新闻日报》等美国华文媒体,也曾在《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小说选刊》《小说精选》等国内文学刊物发表过小说。常规出版长篇小说《橡树下的诱惑》《逃离华尔街》《拐点》《雾城》《彼岸紫薇》;散文小说集《有一种风景叫行走》;旅游散文集《漂游的原风景》《偷一段时光在路上》《拉美梦幻行》;文化散文集《美国,另一种生活》。
      微信公众号:daheliterature 编辑微信:dahewenxue2020

      本文标题:长篇小说连载 |《橡树下的诱惑》之:何去何从(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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