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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 |《橡树下的诱惑》之:何去何从(十九)

  • 作者: 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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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22-07-05 0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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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长篇小说连载 |《橡树下的诱惑》之:何去何从(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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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白天见了女鬼
     
      卧室传来宝宝的啼哭,“时间到了,该喂奶了!”肖云喊着,慌张起身,向里面冲去,文霁光也随之追了进去。她小心地从摇篮里抱起儿子,撩起衣襟,宝宝的小嘴很快捉住了乳头,专注地吸吮起来。有一种感觉,像蜜一样流在了母亲的心底。她抬起头来,目光正好与丈夫相视,无限的爱意都融化了,她的身心荡漾在一种异样的喜悦之中,幸福是这样的浓烈又是这样的普通!他用臂膀环绕着她和宝宝,她的头倚靠在丈夫的肩上,窗外有风,她看见秋叶在风中飘扬,金黄的,火红的,云紫的,霞橙的,如无数斑斓的蝴蝶在狂舞——那也是幸福在狂舞,美得令人心醉!
     
      秋风忽然大了,也忽然冷了,砭人肌骨,一夜之间,秋叶不再绚烂,摧败、枯萎、零落、化作忧郁的苍黄飘过莹雪的眼前。干不完的活儿,考试和作业,还有纪美,她不得不管。她没有跟邓太太联系,去听她的一面之词。既然纪美在刘老板的店里打工,刘麻子一定会有纪美的行踪。莹雪一个电话挂到罗霞的住处。
     
      罗霞果然没让莹雪失望。罗霞最近的心情还不错,刘麻子已经正式向她求婚,送给她的那个钻戒贵得惊人,据说可以值辆新车了。
     
      听完罗霞的述说,莹雪大致弄清了来龙去脉。她对纪林说:“纪美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想管也管不住,想说也没有用。邓太太对我们肯定是恨屋及乌,最好跟她少打交道,她若再问起纪美,我们一律说不知道。”纪林摇头叹道:“她怎么在国内认识的邓老板,我想不通。”
     
      “别想了,费脑子!”莹雪苦笑道:“等熬完了这学期我就松绑了。”纪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想追问一句,她早已转身走了,心里不由地生出几分怅惘和悲凉。
     
      纪美最初在“东方黑”打工也是迫不得已。她生性自由惯了,住在哥嫂家像泡在鱼缸里。不懂英语,又不能开车,出了门便成了个哑巴聋子。好在花眼镜对她有意。她不傻,早瞧出了他的歹心,也就顺势用用他,当然得给他点甜头尝。
     
      纪美自打工后,眼界开了,朋友也多了,便寻思摆脱花眼镜,花眼镜哪服这口气,吹牛打靶威吓纪美,你当纪美是谁?胆小怕事的小女生啊,他没能威胁住纪美,反而被纪美吓得抱头鼠窜。
     
      纪美说:“你不要脸小心却大,给你一颗芝麻吃你就想西瓜,想跟我上床,是不是?可以,但是你自个儿的形象也得及格啊!就你这歪瓜裂枣丝瓜身,不是我吓你,我出手就把你修成标准的公公。”花眼镜听了赶快逃,邪心贼胆全烂成了一锅汤。
     
      纪美现在最想要的是驾照,但是一想起英文笔试,感觉比当嫦娥还难。小鱼儿对纪美说:“我有个法子。”小鱼儿常在东方红和东方黑两个店轮流干,他喜欢纪美的心直口快,平时教了她不少的口语。纪美小时候学过一年钢琴,有一双对音乐敏感的耳朵,很快就会用英语对付吃喝拉撒。
     
      要说纪美为什么能下劲学英语,这里面还有个小故事。纪美最初干的是包外卖,用不着同客人讲话。有次小鱼儿在厨房帮忙,整个店堂就只有纪美撑着,一个老黑闯进门,张口便问厕所在哪儿,纪美听不懂,老黑急得耳红筋涨,一张脸由包公变成了关羽,老黑没有法,只好给纪美比了个直立小便的动作,纪美这才反应过来!一定要学好英语。天天在餐馆打工,心头哪没有恶气。
     
      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小鱼儿领着纪美奔向一栋大楼。什么大楼?公共安全局 (Department of Public Safety) 下属的车辆管理处 (Division of Vehicle Motor Division)。楼外有垃圾站,他们偷了两袋垃圾,运气真不错,从中掏出了所有的考卷。小鱼儿说:“阿福也是这样过的关,阿米够传给中国人的宝贵经验。”三天后,纪美欢欣鼓舞拿到驾照。拿到驾照的第二周,安全局宣布撤销笔考,全部由电脑取而代之。纪美对小鱼儿说:“你是我的救星,你是我的恩人。”
     
      纪美第二步自然是买车。金中国的王老板正好要淘汰一部旧本田,纪美听到消息后,心里有意,刘二和小鱼儿也去帮她砍价,最后两千美元成交。纪美开车回家的时候,把莹雪和纪林都吓了一跳。“谁的车?”莹雪紧张地问:“在美国无照行车可要坐牢的。”
     
      纪美嘴一撇,眼皮都没抬,哼了一声就把驾照和车文件从包里抓出来,朝哥嫂扔了过去。文件直挺挺地飞过来,差点撞了纪林的鼻子。他俩翻来覆去地看证件,也没瞧出什么牛头马嘴,又问不出个名堂,只好由她去了。
     
      再说纪美和邓老板的相遇,也够巧成一部奇书。很长一段日子里,刘二非常苦闷。因为他一踩到美国的地皮,就给刘麻子当长工。八九年了,英文熟了,业务懂了,早就想撑起自己的天空,无奈叔叔总不放手。他提过几次,每次都被刘麻子骂得鼻青脸黄:“怎么,翅膀硬了就想飞?闭上你的狗眼,想想你是怎么来的美国?谁给你办的身份,活烦了是不是?滚回老家挖地球去。”
     
      自由的土地上没有自由的生活。阿福看他心烦,邀他去胖瓜家搓麻将,回家的路上,二人说了些心里话。阿福说:“不如咱兄弟俩合伙开家餐馆,我早就烦了给人当奴才。”刘二口头上应了,心里并不情愿,因为与人合开最后都要打架,但是自己单干又拿不出大把的银子。
     
      他思来想去,总是苦闷。为了散心寻乐,带上纪美和小鱼儿去附近的赌城玩牌。巧的是刘二自带上纪美,逢赌便赢,心中大乐。他回来后,常在餐馆老板们的麻将桌上吹牛夸口。邓老板听了,心生好奇,“她是谁啊?能不能借我用两天?”
     
      “好运借给了你,我发什么财。”刘二边说边喊了一声:“碰。”
     
      邓老板到底还是见了纪美。那是一个周末,刘二又带纪美和小鱼儿去赌城,纪美刚拿到驾照,执意要开车,刘二只好由她。车开到了赌城的停车场,因为是周末,放眼望去全是车,找不到一个停车位,纪美旋来转去,好不容易发现一部吉普准备离去。她眼尖,赶紧跟了过去,没想到眼前又冒出一部车,有人从车上跳下来,还没等吉普彻底倒退出线,人就抢先跑进了停车位。纪美气极,管不了这么多,“去你娘的蛋,你连命也不想要?”她一边怒骂,一边高按喇叭,油门一踩,就要冲上去,那人到底要命,屁滚尿流摔出线外,半个屁股歪在了地上。他“呸”了一口,悻悻地摘掉脸上的墨镜,要看看是何方的霸主。
     
      “邓老板!是你?”纪美跳下了车。
     
      墨镜摔在了地上。大白天见了女鬼,他魂魄散出去半天都收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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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像一条银环蛇缠在他的身上
     
      莹雪越来越累,像个万米长跑的运动员,已经捱到最后的冲刺,必须竭尽全力跑到终点。还有两周就是期末了,她日日夜夜熬在机房里,面对一壁无情的监视器,疲惫像暗河一样涌来。俯仰之间,甚至听到体内憔悴的声音。
     
      “云青,你在哪儿?”她总是控制不住想他,敲打键盘的手指微微地抖,闭眼睁眼都是纷乱的Code(代码)。程序出不来,成了张牙舞爪的鬼,恨自己无力捉鬼。她垂下头,又开始想他,想他上次为她写好的程序。不仅逻辑严谨,布局也美,环环相扣的结构,推理层层延深,一路写来,是行云流水,连Comment(注释)都没有语法错误。莹雪恍惚抬起了头:“云青,你在哪儿?”
     
      “就在喷水池边,大家快来看, 不是宋云青是谁?” 花眼镜的高音在机房乍然响起:“那女的像一条银环蛇缠在他的身上。”
     
      一群人一拥而上。莹雪的心仿佛被猫抓了两下,再跳起来已没了节奏。她就坐在窗前,却不敢把视线投向窗外。
     
      “我见过那个女的,上周末在学校PeachStreet(蜜桃街)的露天舞台上,又唱又跳的就是她。”花眼镜激动地要飞天。
     
      “你花眼镜带的什么眼镜,这么远都瞧得有眉毛有鼻子的,干吗不改名儿叫花花望远镜?”鲁明阳在不怀好意地笑:“宋云青这个风流公子又换了口味。”
     
      “你敢肯定那女的是他的床友?”这是大张伟的声音,像针尖一样扎在莹雪的肉上,痛得出了血点子的话:“她好像不是个白人。”
     
      “是个混血杂种,但杂得特亮的那种,巧克力型嘛,”花眼睛啧啧赞道:“那眼睛,那睫毛,还有那身段,哇!别提了,说多性感有多性感,好多纯的金发女郎都赶不上她,她简直就像,就像……就像一颗熟透了的水蜜桃。”
     
      “你也恨不得咬一口。”小张伟应声答道,室内哄堂大笑,印度人不满的目光从四面射来,这群中国人才不得不压低了嗓音。
     
      “还是宋云青有口福啊,吃够了Vanilla(香草)现在又换成了Chocolate(巧克力)。”大张伟羡慕地流眼泪了。(在美国,香草用来比喻白人,巧克力则是黑人)
     
      “老天有眼,我们大家看着吧,总有一天会吃出毛病的。”黄樱子的声音带着一股子飕飕寒气,从众声喧哗中冒出来。莹雪忍不住抬头看她。
     
      “莹雪,你这是怎么了?”黄樱子的目光敏捷如爪,抓住了她脸颊瞬变的灰暗。
     
      “窗外有太阳,晒得我头晕,我想还是换个座位。”她呼吸急促地站起身来,抱起书和笔记本。
     
      “冬天的太阳你都怕晒吗?”黄樱子笑着看她:“你真是白雪堆出来的人?人家老美还要故意晒成Tan(褐色)。”
     
      “不是个个老美都爱Tan(褐色),也有人很骄傲自己的CreamyWhite(奶白色)。”莹雪朝右边移了两个位置,太阳光晒不到那儿。
     
      黄樱子依然惊异地盯着她:“你生病了吗?你的脸色看起来好糟,没有一点血色。”
     
      “我没事,只要这个程序能出来,什么都会好了。”莹雪不看她,只看监视器。
     
      “你还怕程序出不来吗?”黄樱子顺势坐在她身边的空位上,看她屏幕上的Code(代码),“哇,写了这么多!这是你的Function Call(函数调用)?你可真会用Function。如果无人指点,我永远也想不到这一点。你真的好聪明!”
     
      “什么聪明,如果程序无法执行,写得再多也是废话。”她听出了黄樱子的话中话,也用话中话和她对话。
     
      黄樱子退了半步,面上带着不自然的笑:“别把自己弄得这样苦,想开一点,人在外面都不容易,应该多爱护自己。”
     
      “多谢你了。”莹雪慢慢把目光从程序掉转到黄樱子的脸上:“只是我不如你,你是医生,更知道怎样爱护自己。”
     
      “爱护自己人人都会,又不是只有医生才知道。”她站起身来,脸色更不自然:“不说废话了,我还有一堆的作业,考试期间人人都在忙,像我这么笨的人,哪找得了人帮我。”
     
      黄樱子的影子刚一退出她视线的余光,泪珠子随即串成了线,水一样落在她的手背上。心头更痛,痛像肿大了的嘴,还插了块烧红的烙铁。“我要离开,我必须离开!”一出机房的大门,她眼冒金花,几乎跌倒,艰难地扶住墙边,避开了人多的电梯,朝楼梯口奔去。
     
      她推开家门的时候,纪林正横在沙发上,若无其事地看她。他这学期只选了三门课,功课早已上路,远没有她这样艰苦劳累。“怎么了?莹雪,别学得个头昏眼花,糊里糊涂走乱了路!”
     
      “你少说几句好不好。”她几乎在尖叫。纪林哼道:“你有毛病吗?”
     
      “对,我有毛病。”她笑得比药还苦:“等期末考完,我有话跟你说。”
     
      室内一刹那死寂。愤怒胀痛了他的胸和眼:“你要想清楚,一旦走乱了,没有路可退。你知道什么叫始乱终弃?”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须完成作业。”
     
      “那好吧!”他起身向门口冲去,忽然又扭头看她,“莹雪!”他咬牙切齿地喊,却欲言又止。门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了过来,把他关出了她的视线。
     
      “我该怎么办?”她抱着头,十指深深插入头发中。昏黑无边的思潮中,失望和悲哀一点点吞噬了她,但她却不甘心地挣扎着,恍然看到一盏摇晃的明灯,在黑暗中提醒她:“完成作业,完成作业!”
     
      大楼的电梯晃了两下,就她一个人,她本能地按下了5。电梯在三楼的时候停了下来,外面却没人上,她鬼使神差地跨了出来,被一种飘渺的力量推着,四周浮动着恨和羞辱。
     
      他办公室立在眼前,门关得严严实实,关紧了那些并不遥远的秘密和伤痛。门是灰黄的颜色,灰黄的冷漠,似乎在笑她:“我和你曾有过关系?”
     
      “我想干什么?”她问自己:“我是在自取其辱!他给我过承诺吗?对我提出过要求吗?”莹雪凝伫成了一棵树,记得最后一次在他家里,她满怀的柔情,期待他的承诺,他什么也没说,还慌着要早早送她回家,原来他早有了女友。为什么不对她明说呢,为什么要让她受伤受辱?她心灰意冷,正准备抽身离去。背后忽然刮来北冰洋的风:“莹雪,你在找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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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群黑蝙蝠在他眼前狂舞
     
      “我没有找你!”她眼睛里的绝望,逼得她的脸更加惨白。他真的吓坏了,走上前去拥住了她:“走,我陪你去趟医院。”
     
      “我才没有病!”她甩开他,“离我远一点,别把你的HIV病毒传给了我!”
     
      ”你是疯了!”他也怒了,两对仇恨的眼睛在彼此抗争。她累了,垂下眼帘,泪水滑了一脸。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跟我明说吧。”他的口气低缓多了。
     
      “我还能说什么?”莹雪抬起泪眼,又朝后退了半步:“求你别打扰我了,我还有作业没有完成。”他冲到她的面前,眼睛像一把寒刀在逼她:“是不是美国之音在造我的谣?”
     
      “除非这世上的人全都是瞎子,我才相信是美国之音在造谣。”莹雪背对着他,头也没有回。
     
      “你作业还行吗?”他又追了上去:“我一直都在担心你,特别是MFC的作业,我昨天已经听好多人在议论,说是特别难,我正准备去机房看你,看能不能帮你。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你。”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便勾起了黄樱子的话,羞辱像毒药在身体里漫流,她说:“我宁可被F了,被学校下课了,也绝不要你帮我!”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回头,径直朝电梯冲去。反正心都死了,就当我是你的仇人吧。她的心在对他说,她感觉他会听得见。
     
      五楼的大机房里坐满了人,都是准备熬夜苦干的老印和老中。一小群中国人坐在一角窃窃私语,这是他们的习惯,最爱相互讨论,说是要拿出集体的智慧来,打过长江去。莹雪喜欢独干,众人的七嘴八舌反乱了她的思路。当她经过那群人时,声音戛然而止,花眼镜抬起头来,讪讪地朝她一笑:“你也来赶作业吧?”她“嗯”了一声,觉得空气中有股潮湿发霉的味道。
     
      “你那么聪明,不该完不成吧?”大张伟的眼睛一直在莹雪的脸搜寻,仿佛会挖出些金子来。
     
      “我又不是超人,你怎么认为我就会完成。”莹雪淡然一笑,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从书中抽出软盘插入机器内,把那群暧昧的笑容也插入机器内。她脑力和心力都耗尽了,程序还是半死的样儿。这移不动的山,搬不走的河,仿佛面对自然的凶险,她只有无奈和叹息。思维稍一松懈,各种各样的杂念像野生的长藤,爬满了大脑。
     
      “出不来就是出不来,熬到天亮也下不出鸡蛋。”花眼镜在一旁乱叫:“只要能下出鸡蛋,就是做变性手术也行。”实在没有法子,他站起身来手舞足蹈,哼哼哧哧的原来是京剧:“当,当,当……打,打,打,打……那一旁松林内暗暗藏隐,寻一个良谋好出城。抓一把灰土把脸罩定,我装一个疯魔要过此城。”
     
      “他在唱什么?”莹雪身边的印度人悄悄地问。“他说他想装一个疯子蒙混过关。”莹雪头也没动,眼睛直直盯在监视器上。
     
      “他真的疯了,是被程序逼疯的吧。”印度人笑道:“正好装疯不交作业。”
     
      又过了一阵,莹雪盯着监视器的眼睛开始发黑,但是脑子开始有些亮了,思维聚成了一丝闪烁的金线,不敢有丝毫的杂念。花眼镜的一声大呼像利剑砍断她的金线:
     
      “妈卖鸡蛋的,这不公不母的Project(项目),又是COBOL,又是C,什么都要我们做,杂交的龙凤胎你要不要——我可以帮你慢慢做!一个晚上就够了。”最后一句,绵长而响亮,是用京剧的腔调拉出来的。
     
      众人先是一楞,随即哄堂狂笑,笑的当然都是中国人。大张伟笑得背了气:“花眼镜,你是不想活了,你就不怕有人告,那老头子把你给F了,你还想帮人做杂交的龙凤胎?回家做你的国产龙凤胎吧。”
     
      “他们到底笑什么?”印度人也乱了,想笑又听不懂,急得两眼发绿。莹雪思路被彻底打散,心里有火,哪还笑得出来,没气没力地说:“他说他不想活了!”
     
      “他说他做得出儿子,却做不出程序。”小张伟替印度人翻译了。
     
      十一点了,监视器上的程序还是横眉冷对的样儿。她心里暗想,既然我都做不出来,想必也有大部分人做不出来,教授一定会手下留情,我又何苦熬得个心神俱碎?大不了保不住A,拿个B+或B也行了。这么一想,心情反而松了不少。
     
      走在回家的路上,满怀的心事压得她想哭:回家,回家,我还能回家吗?我和纪林已是心知肚明。我所有的感情都给了云青,可到头来却是虚梦一场。偌大的世界,竟然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到底该何去何从。可是除了那个家,她又有何处可去?她万般无奈地用钥匙开了家门,不知道是归来,还是应该离去。
     
      “莹雪你回家了?”鲁明阳坐在沙发上,正同纪林交头接耳,看莹雪进屋,忙站起身来:“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家了。”
     
      “你这么晚回来,作业该完成了吧?”纪林把双手环挽在胸前,后背胶在沙发上,两只眼睛凝神地看她,像看一本深奥离奇的书。
     
      “没有完成。”她的头微微一低,手上的书啪的一声搁在饭桌上。
     
      “真的没完成?”纪林的声音平平静静,不温不火。
     
      “什么意思?”莹雪抬起眼睛。
     
      “我该走了,我该走了。”空气中已滚出战火的硝烟,鲁明阳想退了。
     
      “你今晚在跟纪林讨论作业吧?”莹雪笑着问他。
     
      “没有,没有。”鲁明阳老实地回答。莹雪又问:“那是在出谋划策,还是在交流信息?”
     
      “哪里哪里,我真的得走了,都快十二点了。”鲁明阳夺路而逃,只想避了这是非之地。
     
      “莹雪,你相当厉害!”纪林依然坐在沙发上,表情未变:“我一直小看了你,所有的人都小看了你。自打你去了戏剧系,你就一直在演戏。”
     
      莹雪静静地看他,呆了,滞了,嘴唇费劲地张了张,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她低下头又抬起头,拼了全力,朝壁柜冲去,打开门,取出自己的箱子。
     
      “你要去哪儿?”纪林大声喝住她:“你这样深更半夜的,外边的天又这么冷。”他跑过去,用力夺过她手中的箱子,她扑过来抢,他扔下箱子突然把她抱入怀中,用变了调的声音朝她低喊道:“我不相信美国之音,莹雪,我宁可相信你一人,今晚肖云也来过电话。”
     
      “肖云来过电话?”她微微一怔。
     
      “肖云也听了很多传言,提醒我千万不要信进去,伤了你的心,因为你又漂亮又聪明,肯定有人嫉妒你,造你的谣。莹雪,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外面的传言全是谣言。”
     
      她扭过头,推开了他。他木然地退了一步。十二点了,又是新的一天,房间内的钟声响了,浑厚而沉闷,像要告诉他什么,像要提醒他什么。他的身子一阵寒,一阵烫,似乎看见一群黑蝙蝠在他眼前狂舞,还发出呜呜的轰鸣,真实而刺心。他相信了,相信了鲁明阳带来的汇编信息不是谣言。
     
      花眼镜虽然热爱大众传播,但他的想象力也不是空穴来风。空闲无聊时,他爱逛学校的网页,无意间闯进了戏剧系,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挖出了宋云青的大名。“原来他是戏剧系网页的始作俑者。”他歪头闭眼寻思道:他怎么从来没提过。慢着!须臾间,他眉头一皱,思接千载,眼珠子一转,视通万里,记忆中闪闪烁烁的蛛丝马迹,全都亮了,全都动了,全都活了,高莹雪凭什么在戏剧系找到资助?她为什么几次从宋云青的车上走出来?她没有计算机的背景为什么学得又快又好?哈,哈,哈!几个为什么问一问,答案不都滚出来了吗?
     
      另一条可靠的消息来自黄樱子。黄樱子的两个室友:美子和爱丽丝。她们在一天练舞归来,亲眼看见两人相依而立,站在戏剧系大楼的过道上。“你可看清楚了,是她吗?”初听这个消息,黄樱子吃惊极了,如果说爱丽丝酒喝多了,两眼昏花看错了人,但美子却是清醒的。“我看清了,是她。”美子置信地说:“你那个漂亮朋友,今年春节还和她先生来我们家吃过饭,但她身边的男人绝对不是她先生。”
     
      “那男人是谁?”黄樱子声音尖了。美子说没见过,爱丽丝一旁笑着补充:“我觉得那男人虽不如她先生漂亮,但是个特别的男人。”黄樱子霎时间心明眼亮,她明白他是谁了,那个男人,她不是也在戏剧系巧遇过他吗?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偏偏都被她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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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都能兼容,什么都能吃?
     
      终于捱完考试的最后一门。莹雪浑身无力地站在车站等Shuttle(巴士)。冬日的太阳像醉酒后醒来,从云层里探出半张脸,阳光洒在她的头上和肩上,有那么几丝微弱而昏沉的暖意,暖在面上却暖不到心里去。
     
      桔红色的巴士摇晃晃地开来了,像没有吃饱饭的老牛。“莹雪,别上!”谁的喊声震住了她,她猛地一转头,宋云青突然现身:“我从考场追到车站,你果然在这儿,跟我走一趟!”他不想多说,众目睽睽之下,拉住了她的一只手臂。
     
      “不!我绝不!”她含恨带怒,使劲地挣脱了他的手,“光天化日之下,你这算什么!”
     
      “算什么?你说算什么,”宋云青降低了声音,但语气更逼人:“我今天不把HIV病毒传给你我不是人!”她明白了他的愤怒,终于点了头,去说清楚也好。
     
      一下车,她似乎感到地震来了。轰隆隆的摇滚乐像看不见的妖怪,在冬天的日头下肆意喧腾。他边开门边对她说:“希望你别介意,帕垂突然有个Party。我事先也不知道,他们老黑就是喜欢闹,这下考完更要翻天了。”
     
      满屋子清一色的老黑,男男女女,又唱又跳,尖叫声,怪笑声,假哭声不绝于耳。一个老黑故意高声呻吟着,横躺在地毯上,一个满头小辫子的黑女孩跑过去,趁机坐在他的肚皮上,说是要把他当作绵羊来骑。莹雪立在门口,呆成了木鸡,真不知如何自处,该进还是该退。音响旁,一个穿得银光闪闪的女孩,长发齐腰,身段惹火,正随着音乐狂扭疾舞,看见宋云青进了门,像一条长蛇游过去,热切地绕在他的身上,口里直唱:“Song,song,song,sing a song。I would like you to sing a song……”
     
      宋云青尴尬地推开了她,不自然地对她笑了笑。她紧身衣上的层层银片刺痛了莹雪的眼,像是一条银色的蛇。莹雪心里正乱想着,她恰好转过头来,正面对看她,隔得那么近,仿佛有几百道银光射得四壁生辉,莹雪霎时呆了,不敢正视,吸了一口冷气,脑子里一片银光,银环蛇!她一定就是花眼镜在机房里喊出的银环蛇。
     
      门一关,客厅的喧嚣赶远了,室内开得过高的暖气像猫爪子。小鱼儿已经搬走了,原先放床的地方摆了一壁的书柜。她坐在沙发上,蹙眉低头,有些手足无措。
     
      把你的毛衣脱掉吧,你的脸都热红了。他从厨房回来后递给了她一杯有冰的可乐,“没办法,这是老美的习惯,出门都不关空调,夏天时把冷气开得像冬天,冬天时又把暖气开得像夏天。”她接过可乐,握在手里,一声不响,眼睛落在书柜的下部,那儿摆放着一溜的JAVA程序书,花花麻麻的程序书(GraphicJava,JavaDistributedObjects,JavaServerProgramming,AdvancedJava2Platform,JustJava,NotJustJava,JDBCAndJava ,CoreJava2,PatternsinJava……)
     
      “你倒是说话啊,这些日子都出了什么事?”
     
      她没有回答他,也没有抬头看他,目光茫然地从书柜的下部往上移,依然还是JAVA的书,有一本JAVA书平躺了下来,白底红字的封面设计,画中一杯冒起热烟的咖啡。
     
      一杯热咖啡,JAVA书的封面真怪,不是咖啡,就是咖啡豆?莹雪对着咖啡发呆,那热腾腾冒烟的热气,似乎也暖融了她心头的哀怨。他们的谈话从JAVA开始,因为谁也不想碰伤心的主题。他说:“JAVA还有个意思?那就是咖啡。它的始作俑者们在造它的过程中一直没断过喝咖啡。”
     
      他曾教过她Javascript,但没教过她Java,他当时就对她说:“这是两种语言,不是一家人。”现在他又成了她的老师,告诉她JAVA是个好东西,Sun公司推出来的,是微软的眼中钉。JAVA灵活简短,写出来的程序可在任何系统执行, 不像微软的玩意儿,什么都得与它自己的东西配套才能相容。黑心歪门的就想搞垄断。老板常吩咐他,写出来的程序一定要在Netscape的浏览器测试。可学校的好多教授说,微软的Explorer是好浏览器,Netscape是坏浏览器。都是比尔盖茨搞的鬼,他为了取悦客户,Explorer的浏览器可以默许程序错误。但是程序写在Netscape上,稍微有错,就会死得很难看。微软之所以这样做,还不是为了独霸市场,但是它的行为远不及Netscape坦荡光明。微软还有更过分的地方,他们以低价给诸多州政府提供计算机系统,然后再拿出全套的培训计划。又以同样的方式一网打尽州政府下属的医院、学校、工厂、图书馆。天长日久,大家只好依赖微软。微软阴险狡猾,吞了独食,其它软件公司连剩汤都没得喝!微软这不是垄断是什么!
     
      她只选过一学期的JAVA,那是门三字头的本科课,好多东西她没有听明白,(比如ODBC的应用)于是他又给她举了一个实例:
     
      “我最近在帮威廉斯接差,程序是ASP写的,ASP和WindowNT都属于微软的玩意。但是公司里面的一个领导发了神经病,要用CGIPerl代替ASP写新的Project,结果WindowNT见不是微软的货,死活也不干。我建议他们试试JAVA。”
     
      “结果呢?”莹雪把目光投向窗外,没有落光叶的枝头上,飞来了一对漂亮轻盈的小鸟。
     
      当然成功了。我用了JavaServletAccessDatabase,搜索速度那是又快又干净。宋云青满脸都是喜光:“如果用ASP,就只能用微软的OperatingSystem,绝对不可能在Unix或Linux项下工作,但是用JAVA,不仅可以在微软的WindowNT下执行,在Unix或Linux下更是如鱼得水,协调得不得了。”“协调得不得了?”莹雪先是一呆,然后笑出了声来。
     
      “Song,你这条懒蛇,从你的洞里给我爬出来!(Song,you lazy snake,get out of your den!)”银环蛇的一声尖叫插进室内,背景是一群人肆无忌惮的狂笑。“她是谁?”莹雪气白了脸:“敢对你这样放肆?”
     
      别理她,莹雪。他的眼色相当乱,几乎是在乞求她,求她继续当自己的学生:“我们谈我们的,你看JAVA有多棒,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能兼容,什么都能吃,就像……”
     
      “就像你一样,宋云青!”室外的狂笑和银环蛇的尖叫,把她心底的愤怒勾得天翻地覆,“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能兼容,什么都能吃,无论黑的白的,都可以接受,都可以通吃,统统都能往床上拉。”
     
      他们总算面对了今天的主题。她的眼睛里有深长的,悲切的痛,“我只是心里难过,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和她……”他本想坦白,又不敢坦白,看见她眼睛里的泪水拦也拦不住地滚在脸上。她直接问:“和她上过床?”
     
      他没有用声音回答她。她其实也明白了,她脸上的泪冷了,凝成了冰,冰把她隔到另外一个世界。
     
      作者简介:孟悟,美籍华人,先后在美国企业和政府部门从事过网络编程和金融财务工作,目前为舞蹈老师和《华府新闻日报》专栏作家。大量文学作品发表在《侨报》《世界日报》《华府新闻日报》等美国华文媒体,也曾在《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小说选刊》《小说精选》等国内文学刊物发表过小说。常规出版长篇小说《橡树下的诱惑》《逃离华尔街》《拐点》《雾城》《彼岸紫薇》;散文小说集《有一种风景叫行走》;旅游散文集《漂游的原风景》《偷一段时光在路上》《拉美梦幻行》;文化散文集《美国,另一种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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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长篇小说连载 |《橡树下的诱惑》之:何去何从(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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