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孩子上大学以后，我和他分床了。
日子，过得像滤镜下一样，没有了明丽，也没有了欢快，我倒是羡慕起李雪芬的生活来。
过日子，不指望甘蔗两头甜，但是，哪一头都不甜，也是让人泄气。孩子刚入学那会儿，每天晚上都和我视频，老是问我：我爸呢？这死猪去钓鱼，现在还没有回来。孩子见我对她爸没好气，也懒得问了，时间一长，和我聊得也少了，两厢都省事。
回想起谈恋爱那会儿的海誓山盟，不觉好笑，双方都是在认认真真表演吗？那真是精心编织的一个美丽童话。又好像相互间设了一个套，一门心思往里钻，好不容易钻过来了却稀松平常。感情这东西，起始于偶遇，隐忍于红线两侧，洋溢于越过与否，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状态。那一次次的勃然心动还真让人怀旧，还能勾连起我丝丝的萌动，只不过被重复庸常的日子沉沉地压在心底，偶尔的发烧也是稍纵即逝。和同学们聊，大家都怀念高中时期的生活，功课累，但是没有乱七八糟的念想。
我心里无数次感叹自己老了，每天变得疑神疑鬼。感冒了怀疑自己得了新冠肺炎，肋子疼担心是不是肝癌。听说小区里有人乳腺炎住院，胸口就隐隐作疼，一惊一吓，自己把自己囚禁在病区里没一天好日子过。
我今年四十岁差点，提前到更年期了吧？生活的流水线上，雷同刻板的日子一个个下线，又一个个码在一起，一年、十年都不会变化。日子，是生命厚重的册页吧，这一趟旅行好没有意义。
02
女人们干的都是洗洗搓搓的活，晚上十点多才能消停下来，每天如此。睡觉前靠在床上翻手机是我唯一的休闲了，这一刻，才真的属于我。我先浏览了一下朋友圈，然后给李雪芬发了个微信，过去十几分钟了，还不见回。
此刻，李雪芬在做什么呢？
不知道为什么，每每想起李雪芬，都是甜甜蜜蜜的感觉，人长得甜，干的工作甜，日子过得也甜。自李雪芬离异后，我给她介绍了一个副处级，她说不想把日子过得太隆重；一个公司的副总热烈地追求她，她说人家不是她的菜；我们小区一个保安四十一岁，还是个没上过套的骡子，她恼怒地说：“姐，你把我当白菜卖了吧！”吓得我再也不敢提她的婚事。以前大家都劝李雪芬再找个伴，一个单身女人过着不容易，现在倒好，都念念叨叨说李雪芬过得比谁都如意。哎，女人如果不需要承担生育人类的事，该是多么轻松愉快啊。
李雪芬是技术学院医务处医生，对工作一丝不苟。有师生反映她不够热情，她说她的热情都表现在工作上，脸不是用来刷温度的。李雪芬说的也是实话，有一次同学聚会，有男生讲了一个笑话，大家笑得前翻后仰，她却面无表情坐着纹丝不动。
李雪芬大热天也戴着一只大口罩，把一个瓜子脸捂得只剩下两只眼。一年四季坚持练瑜伽，腰线纤细的能洞见青春，男人见了她都忍不住多看一眼，她往往持以不屑，不懂得以桃报李。生活中的李雪芬其实是很温柔的女人，只不过她不轻易让人触摸到她的柔软处。
和李雪芬聊天千万不要提感情方面的事，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以前那个男人大家评价并不错，只不过是纨绔子弟，妈把他养成了熊孩子，缺乏男人气质，这社会，也算不上啥毛病，李雪芬太挑剔了吧？
十点多了手机还占线，她在和谁聊呢？
03
晚饭我煲了碗小米汤，现成的咸芥菜，馒头放在冰箱里谁吃谁拿。
自从孩子离开家，我没了心情做饭，要不是怕饿死，嘴都懒得张。
今天他倒是准点回来了，自己盛了一碗汤坐在餐桌的一端，见我不理他，就故意找话说：
“还记得村里的三伯吗？”我用筷子点了一下桌面表示记得。
“那次在生产队晒谷场，是谁问三伯什么叫日子，记不记得三伯怎样回答？”
“没听见。”
“你就在三伯膝下坐着，明明听见了。三伯说：日子就是日子。”
“这话等于没说。”
“不对，三伯后面的语气加重了呢。”
见我不搭话，他自顾自说：“三伯的意思，就是祖祖辈辈生孩子的意思，三伯说的是很有哲理的。世界上哪家人过日子，不是和三伯说的一样？包括咱俩。”
“去你的”。
我三口两口把汤扒拉进肚子，碗放进洗碗池。他说得太无聊，今天罚洗碗。
三伯说的有哲理？这可是人类的隐私，说出来就没意思了，他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是不带情绪想一想，他说的还挺有道理，只不过这是男人们讨论的话题，他不该在我面前说。
冷静地说，类似这样的话题不给妻子说还能给谁说？我是他妻子，他对我说具有合理性。我最近一段时间老找茬，和他交流，我冷静不下来，也不想讲道理，他只要张开口就已经不对。
三伯说的话我没有记住的意识，早不记得了，经过他解释，我懵懵懂懂知道了一些意思。但是过日子和生孩子，我怎么也联系不起来，或者说我不愿深层次地去分析,我不想人类最后的尊严被泛化。但是我也没有能力净化这语境，平心而论，这种表达方式也没有什么不对，况且他只对我一个人说。问题的症结在于，只要和他发生了交集的事，我都想法子反对，但是，哪一样事我和他能脱离了关系？
日子就是日子？如果夫妻恩爱，是一个能很好讨论的话题吧？
04
李雪芬电话终于通了。我告诉她，周末去班长老家吃地锅烩菜，同学们都去。
我只能把话说到这里，我知道李雪芬的性格，去不去由她决定，没想到她很爽快地答应去，李雪芬的爽快大家很难得到一次。
班长不知从哪儿弄来两部商务车，刚好坐下我们十几个人。做男人就得像班长，能力超群，什么事也难不倒。十几年来同学们遇到困难或者不便，只要把电话打给班长，总能得到解决。班长把责任从学校延伸到了社会，带给我们很大方便，也让我们的工作和生活舒适度提高了许多。
有时候，我常常拿班长比较他，他总是心有抵触，有时候还报复性地拿李雪芬和我比。说实话，我比不了李雪芬，他也比不了班长。
反正他比不上他。
从市区到班长老家七十多公里，说笑间就到了。我们在班长的带领下，像贵宾一样被请到主席台，让我们体验一把做领导的感觉。台上人和台下人精神粘度就是不一样，我们都像打了鸡血，全身热烘烘的。
看了横幅才知道，班长把我们带到这里主要是看鸡蛋比赛。土地都流转出去了，村里人没事干，想法子取乐。什么比赛都看过，鸡蛋比个儿还是第一次，大家饶有兴趣的。
今天参加比赛的一共十五位选手，把鸡蛋放到台上，用碗扣住。刚要宣布开始又过来一个村民，直接走到台前，把蛋扣进碗里。
裁判一声口令把碗揭开，最后来的那位村民就直呼自己胜利了，他的蛋明显大好多。
“不对，你的蛋是鸭蛋。”有村民提出抗议。
“反正都是蛋。”
“咋能呢？鸭和鸡屁眼不一般大，下的蛋能一样吗？”
台下立刻笑成一团，乱哄哄的，这场面让我笑出了泪，偷看了一眼李雪芬，她用双手把口罩往上提了提，低下头装着刷手机。我知道李雪芬应付不了这场面，示意她到外面，她顺从地跟着我走出场外，一边走一边帮我拢头发，慢慢地在平静心情。
雅俗共赏嘛，我安慰她。她不置可否，借机把手机里的垃圾信息删除掉。
05
早饭时候他告诉我，明天是他爸爸生日，问我在哪个饭店订餐，放在中午还是晚上，我说随便。我这种模棱两可不负责任的回答让他心有不悦，想要发作，一嘴馒头把话噎回去了。他上班走后我有点后悔，毕竟是老人过生日。为了弥补我的冷怼，我决定把朋友送我的一瓶老酒拿出来，朋友说这是他亲自酿造的纯粮白酒，我以前舍不得拿出来还另外包含了一种情义。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把咱爸咱妈改成你爸你妈了。爱屋及乌，如果不爱屋了呢？自己的这个反问，恰好地表达了我现在的真情实感，心里有几分说服别人的快感。
我没有想过和他离婚，也绝对没有去找个异性朋友聊以自慰的想法，最起码，我还是知道遵从妇道是一个女人的美德。都说80后是传统和现代、守旧和时尚、保守和开放的结合部成长起来的一代，适当表达一些情绪，释放一些情感，也是对80后们的一个精神补偿。
这个不能宣示于人找不到出口的想法使我心里憋屈了一种牢骚，孩子都说我有点欺负她爸。
说实话他不是心机男，老实都写在脸上，平心而论，一个机械厂的钳工，你还要他如何优秀？他是个孝子，对孩子和我也好，工资卡都一直交给了我。只是，我觉得，这不是生活的全部，总觉得生活亏欠于我，在日子翻页的时候，也顺便翻走了应该属于我的那一部分，我不该过得这么单调无味。电视剧《暖阳之下》正在热播，潮男潮女们那一种小资情调，那一种浪漫飞扬，那一种自由开放的情感生活，应该属于我们全体女人的呀，是谁把垄断去了？我有点愤愤不满。
06
“姐，我买了一件外套，肥了，你穿了吧。”李雪芬告诉我。
我心里一阵喜欢。我不是爱占便宜的女人，我是觉得凡是李雪芬挑选的衣服穿起来都十分合体，也十分好搭。我知道李雪芬身材好，我俩走在大街上有人看，实际上是在看她，但是我不吃醋，喜欢看她也是为我们女人增光，女人要是没有这个气度做不成好姐妹。
“明天中午有空吗？班长请咱俩喝茶。”
李雪芬带给我的消息让我意外而高兴，我早想见见班长，帮我理理头绪，这一阵，过得有点乱。
我到茶社时，班长正和李雪芬说话。她低着头双手交叉着，显得自信的样子，其实她心里有一种不安，李雪芬是最不会表演的一个人。
“这是刚上市的碧螺春，出口到南亚，国内很少流通了。”班长说。茶台上摆了三只玻璃杯，碧绿的清茶把我们带回了阳春三月。
“那天，去我老家，你俩都没吃好饭。”
“吃好了，班长。”我俩同声说。
“其实，我早想批评你俩。”服务生来送茶点，班长停顿了一下。
“先说李雪芬。渴望和人诉说，又怕别人走进自己，担心自己的生活被窥视，预设了一个个警察作业，自己把自己逼到了虚拟的世界。日子，有那么恐怖吗？生活中孤独的原因，在于社交能力的蜕化，但是，会生活的人从来不会孤独，你原来的青春姿态呢？你那时候的活泼可爱呢？一个男人，渴望欣赏你的美丽，他就一定是坏人吗？一个女人，要是不被欣赏或者没人欣赏就一定好吗？当然，技术的迭代昌明和文化的多元开放，让我们对婚恋变得审慎，但不是让我们拒绝一切。
人，当然要活出自己的质感，在生活中保持一种洁癖。那天去我老家，那位村民的话你认为低俗，你就接受不了，你要他如何表达呢？讲生育机理？讲细胞演变？讲基因比对？在汉语的表达方面，那位村民没有任何毛病。在不堪的时候，语言的修辞是语言学家的工作。
你，最近家庭生活的疏离，原因在于自己本身，有点浮躁，要把心收回来。
马克思说最幸福的人也有悲伤的时候，他还说太阳不会永远露出微笑。我们凡人，最好的生活方式，要学会远眺山的那边，那里有我们的理想之地，这是生活的原动力。那天我打的，女司机感叹说，人，从背起书包上幼儿园到谢世，都一刻不会消停下来了，这就是对人生的最好诠释。是呀，我们应该谢谢这个世界，它送给了我们五颜六色的生活。我们还苛求什么呢？”
班长把目光转向我俩，继续说下去：
“人生半场，许多人都会发出感叹：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但丁说，在人生的中途，我们会在一座森林里迷路。无论事业有成或无，我们都会感到焦虑，会担心被时代的列车甩下，其实我们不必惊慌，太阳还有46亿年的生命，我们不必担心那时候的黑暗。我们努力不被拉下，但是我们也不必非要超越，我们只要活在自己的时区里就行了。”
走出茶社，我和李雪芬搭肩走在大街上，心里一阵轻松，天气也明朗了许多。我拐到南街菜市场，买了几斤芹菜，我知道孩子他爸最爱吃芹菜饺子。
谢世，多么富有诗意的字眼，距离那个仪式，还早着呢。
作者简介：崔丙仁，河南济源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自由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