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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油榨房

  • 作者: 刘全胜
  • 来源: 大河文学
  • 发表于2022-03-01 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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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夜宿油榨房

         湘南一带,丘陵连绵,山包起伏,远山含黛,近水耀金,绿树杂花,沃野千里。1iu大河文学网

        老家多山,多旱土,少水田,山多毛竹与油茶树。油茶树四季常绿,根系发达,耐干旱瘠薄,抗低温冻害,防火效果好,适生范围广。油茶籽寒露至霜降逐渐成熟。较早成熟的叫寒露籽,出油率底。家乡约定,对霜降,摘茶籽。这段时间是乡亲们最忙季节,割晚稻,摘茶籽,挖红薯,较之暑期“双抢”更忙。房前屋后晒茶苞,经过七七四十九天“小阳春”晾晒,茶苞开裂,籽粒脱壳,苞衣干枯。寒冬时节,北风呼呼,霜冻凛凛,农人无日闲空,或是温火烤薯酒,或是推磨做豆腐,或是围炉拣茶籽——去外壳,除杂质,未开苞的,砸开取籽。茶苞作燃料,熏制腊肉,烟香袅绕,温火柔顺。干净茶籽用化肥袋装着,堆垒屋角。过秤盘点,一般人家丰年都有上千斤茶籽,一百斤茶籽打四斤油,有了四五十斤茶油,这年过得有滋有味——炒牛羊荤腥,煎鱼虾腐竹,泡油糍巴兰花根……瓮里有油,心里不慌!
        冬至前后,开榨打油。源头冲各家各户,联系榨头黑毛痞子,排队列班,日以继夜,不停不歇,直到开春,封榨关门。
        黑毛名叫黄山毛,黄家洞人,山字辈,生的武高武大,膀大腰圆,四十四五岁年纪,脑袋瓜秃溜得找不到半根毛,油光水亮,照得见人影儿。大眼浓眉,一张国字脸,胡子拉碴,钢丝样胡须乱蓬蓬斜刺里疯长,赛过水浒寨上黑旋风李逵。宽大厚实的胸脯上更是黑毛绒绒,从下巴一路直下全是毛,十足的毛猴子野人大猩猩。总之,除了该长毛的脑袋瓜光秃秃之外,不该长毛的地方全都是黑毛魆魆,叫他黑毛,名副其实。
        那为何又称他痞子呢?说来话长。二十年前,黑毛和邻村李二妮相好,二妮她爹死活不同意,嫌弃他家只一个瘸子老爹加两间土坯茅房,除了一老一小两条光棍,家徒四壁。黑毛挑脚运煤,买了酒肉,到二妮家求婚,被二妮她爹连酒带肉一把丢下房前石阶。黑毛头也不回,也不捡回礼品,昂头走人。那时,大队部放露天电影,黑毛早早转悠盯上二妮,约她到大队部山后草垛背。扯下两剪稻草垫在地上,双双坐了半夜,搂了又搂,亲了又亲。黑毛打定主意,先下手为强。乘怀里女人松懈,一把扯下二妮裤子,就在干爽稻草上,半推半就把二妮给办了。有了初一,就必定有十五,不到半年,二妮肚子吹气球一般鼓了起来,由不得当爹的棒打鸳鸯,二妮收拾好自己衣服,悄无声息来到黑毛家中。激怒二妮她爹当即断绝了父女关系,不准二妮上自家码头,且逢人便讲黑毛痞子,坑蒙拐骗了她家二妮。大伙听后,嘿嘿一笑。除了数九寒冬之外,黑毛长年袒胸露臂,一条短裤衩,落在肚脐眼下,好像随时会掉下来一样,胸毛连裆,黑毛历历,痞气十足,让人生出许多邪念。因此,“黑毛”之后还加了俩字“痞子”。
        妮子家起了新房,一对儿女上了小学。黑毛两口子逢年过节置办厚礼,让一对金童玉女,送到李家码头石阶前,让两小娃儿抬着,蹦蹦跳跳送到外婆家。隔壁邻村,哪有不往来的道理。小屁孩儿当了先锋官,一来一往,一声外婆长,一句外公短,做外公的口气上回暖缓和,嘴上也冰释松动。直到李老爹六十大寿,黑毛置办体面寿礼,打发金童玉女做开路先锋,率先冲在前头,双双跪拜,“祝贺外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李老爹笑得春风满面,冲口一句:“就你俩?”“嘿,爸爸妈妈马上到!”两个小精灵经过事先调教,一左一右各自拽着外公手臂,拖向码头。黑毛和二妮早早双双跪在石阶前,请罪问安。李老爹只得笑着拉扯起女婿女儿,赶紧回家上座。一笑泯恩仇,两家和好如初。
        黑毛肯下力,二妮娘家缺劳力,黑毛总是忙完岳家农活,再忙自家活儿。老岳父晚年全靠着黑毛照看帮衬,抵得上一个男崽。以后,李老爹逢人便夸女婿:“我家黑毛,天下难找!”
        通源头冲上下,甚至泰来圩一带,没有谁比黑毛更疼婆娘。挑煤运脚,他重担在前,大伙歇气,他倒转过来,帮婆娘接担。人家都是两口子一前一后抬着打稻机,他是一个人背上,婆娘挑担插板晃悠殿后。最为源头冲大男人不齿的是,为婆娘倒洗脚水,替婆娘搓脚按摩。老婆病了,背着老婆到处求医问药。婆娘患癌症断气前,求他:“黑毛哥,你人太好,我没福气享用!你一定要再娶,让天底下多一个享福女人!”她怀抱着女人,十指相扣,一滴泪,一句话:“妮子,你放心走吧,一对儿女,我拉扯大,绝不让他俩遭贱!这辈子有你足够,我黑毛绝不动任何女人半根汗毛,挨近任何女人!你若有灵,时刻为我看家护院,保佑孩儿!”婆娘死后,黑毛每日三餐,桌上必定为妮子摆副碗筷。在外做客,饭前端碗也必先举箸挑一两粒米饭落地,筷头从酒杯里点几滴酒,洒向桌边,口里默念一句:“妮子吃饭啰!”每逢大事,托梦相商,二妮虽死,音容宛在。
        现如今,黑毛大女嫁给煤老板,养尊处优;小儿子部队参军,托妮子保佑,考上军校;自己承包榨房,年入十几万。生活是芝麻开花节节高,黑毛却死心塌地单身守节。
        源头冲油榨房是农业学大寨时期的遗产,老支书黄山友麻子的杰作,当年被评为全县标兵榨房,曾招来省市县各级领导来此参观取经。青砖红瓦白墙,两层楼高,通透敞亮。大水碾房,油榨大厅;烘焙房一排溜五间小房,厚实砖墙隔断,拢火聚热,防火防盗;外加三间小房——两间卧室,一间办公室。榨房建在上源水库下游一公里外山边。上源水库是县重点中大型水库,灌溉下游上万亩良田,供给马田煤矿几个工区上万人饮水。水库泄洪干渠,穿过田间,流经山边,村民利用水力建了大水碾房。一条长木槽,架在两根水泥电杆上,开榨滚碾,移动木槽接住水流,下泄大水冲刷水车,带动碾槽铁轱辘滚动,碾压茶籽成粉。
        之前,油榨房是大队集体资产,分产到户之后,黑毛承包,做了榨头。
        这茶油贼贵,二十年前就要卖50元一斤,现如今100多元一斤,恐怕还买不到纯正的古法人工榨茶油!原来依循古法榨油,费时,损力,繁琐,磨人。清爽干净的油茶籽挑进榨房之后,第一道工序就是烘焙。将晒干的茶籽倒在烘焙房焙子上,下面生火,用专门的木探子翻动,使茶籽均匀受热。火候最重要,烘焙不到火候,嫩了,出油率低;过了,有烧焦异味。要恰到好处。经过近20小时不间断地焙烤,接下来就要进行第二道工序——碾。将烘焙好的茶籽倒入水碾石槽,碾成粉末状。为了不影响茶籽的出油量,通常需要进行二次碾压,保证茶粉够细。第三道工序——蒸。用柴火加热大铁锅,铁锅加水,水中坐上木甑,把生料放甑中蒸熟。水汽沸腾,带着茶粉香气弥漫了整个榨房。茶粉蒸至处于最适宜油分流出来状态,第四道工序就是传统工艺包枯。蒸熟后的茶粉,乘热一斗一斗从木甑里挖出来,倒入铁箍子中。铁箍套双,底里铺上稻草做成的兜包。包枯要争分抢秒,胜似行军打仗,只见黑毛袒露毛猴胸脯,赤着黑毛绒绒双脚,站在热气蒸腾的茶饼上,不停撩上四周稻草,均匀裹紧茶饼,不断踩压成形。此时,打开大门,任由北风劲吹,黑毛在热烫灼人的茶饼上跳舞一般包枯,嘴里不停地嗦嗦嗦,汗冒雨滴。包枯是个绣花功夫,制作出来的大茶饼,厚薄均匀,鼓凸有致,包裹严实。紧接着把包枯好的茶饼依次竖放在古木制作的木榨肚里,等最后一块茶枯嵌入,塞进硬木方尖。黑毛一声呦嗬——开榨。只见他穿了衣服,拿麻绳扎了腰,蹲开马步,右手紧握长木锤前端握把,左手把住木锤铁箍头。木锤中间凿空装上摇杆,用大棕绳拴住摇杆吊在高高的大梁上。黑毛身后两条猛汉,一左一右,合面拖动摇杆,奋力向后,拉到顶点,再努力前送。随着一声呦嗬——嘿,黑毛瞄准尖木铁箍头,木锤铁头砰的一声,猛力冲击尖木铁箍。黑毛右手抓紧握把,左手随即松开,一松一紧之间,尖木打进榨肚里。再从背面推出尖头,加装木塞,继续压榨。锤声砰砰,吆喝连连,金黄茶油汩汩滔滔,液体黄金亮瞎农人双眼,嘻嘻而笑。最后过滤沉淀,小心翼翼担回家,用陶瓮贮藏,经年食用,至尚优品,味道纯正。
        黑头身后推拉摇杆的汉子,是难得的苦力猛汉,除极少数有富余主男的东家用自家人,大多数人家都请黑头两个生猛海蛮的徒弟,工钱参照村里砌砖大师傅日工钱算,有钱的付现金,没钱的称茶油抵账,油价随行就市当面议定。
        像梨花寡妇必须请人。她孤家寡人三四年,拖着两女一儿,大女刚满十岁,最小儿子才六岁。男人在私人煤窑里瓦斯爆炸上了西天,煤老板赔了二十几万,买断一条人命。
        源头冲地下多煤,到处都是煤窑子,最下层国营马田煤矿开采,中间层大老板采掘,最上层狗婆窿小煤窑。甚至一户人家起新房挖地基凿到煤层,掏出几十百八吨煤炭,新屋易址,发了小财。据说一座万宝山周周围围就有上百眼窑洞。无序开采年代,煤矿事故不断,矿工死伤时有发生。源头冲从开放私人煤窑以来十几年间,有人算过就有了二十几个死鬼,多出了二十几个寡妇。
        梨花不高却大,大脸盘,大眼睛,大身板,大手大脚,丰乳肥臀。她一身蛮力,却十指灵巧,挑担砍柴,甚至犁田驾耙,赛过寻常男人;蒸酒煮菜,以致绣花描朵,要数村中第一。她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就怕一年一度上油榨打油。她最怕油榨有鬼!
        湘南一带多山,至今保留土葬。民俗规定,年满花甲老人病死在自家床上,名曰寿终正寝,称为喜丧。入土前请来道教师傅,吹打弦歌,念经拜忏,外加乐队演奏,搭台唱戏。凡死在家中的人尸体从侧门移出,打伞遮盖,成人移至祖厅正中装棺入殓,择日安葬祖茔;短命夭折者,随便找个地方,用几块木板钉个匣子装了,甚或用破席子卷了——很少有富贵之家装棺入殓的,埋入乱葬岗。而死在外面之人,包括死在医院的老人,特别是凶丧者,诸如上吊投河、电死车压等等,在源头冲最多是煤矿失事——泛水淹殁、瓦斯爆炸、塌方压死等死者,万万不能抬进祖厅。有的在路边择一开阔地搭个塑料棚,草草入殓,三日之日撞日安葬。因此,农村老人有病不愿住院,生怕死在家外,进不了祖厅,上不了神台,一把年纪熬到最后倒成了游魂野鬼。源头村有间大油榨房,且大半年空置,因此,凶死者大多存放此屋,入殓安葬,方便体面。梨花老公当年死后,拖来油榨房,她最不情愿看了最后一眼:烧得满面焦黑,吊睛塌鼻,龇牙咧嘴,恐怖阴森。这一眼扰得她多年失眠,闭上眼心里头都立着一尊凶神恶煞!
        轮着梨花榨油当日,油榨水碾房一角恰好停了一具白木棺材。死鬼才三十出头,煤窑塌方压死。急火急忙买了一副白木棺装了。油漆师傅今日刚到,刷了头遍黑漆,预备后天入土。
        农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脱黑闲聊,爱讲鬼故事。白天几个师傅聚在一堆在油榨房吃午餐,又讲了一大堆鬼故事:
        水浸鬼毛发淋漓;
        吊死鬼舌长三尺;
        车压死血肉成泥;
        煤窑死黑脸墨鼻;
        ……
        梨花越是怕鬼,几个汉子越是一股劲谈鬼讲古。大白天大伙儿围在一堆,柴火熊熊,她听后都浑身发抖,心砰砰乱跳,嘴唇青乌。她越是哀求人不要讲鬼话,那些人越发讲得天花乱坠,更加欢实。她双手蒙着耳朵,耳朵哄哄怪响;睁眼闭眼,鬼影幢幢。她自从来到油榨房起就吓得浑身擂鼓,惊悚痉挛,魂不守舍。而油榨房事儿又多,翻动烘焙房茶籽,添加焙房柴火,水碾房翻动、加料,舀粉、过筛,都得她一个人一刻不停跟进。每次绕过碾房棺材边边,她都得振作精神唱歌壮胆。白天还能熬过,至少有三个师傅陪着,晚上咋办?
        油漆师傅天未断黑,完工走人。油榨师傅三人吃完晚饭回家去睡。而烘焙坊必须日夜不停,主人家彻夜不眠看守,一旦失火,大祸临头!如果停工,拖延工期,影响后面排着队等候榨油的人,定会遭人骂娘!
        晚饭时,梨花特意多加了两个拿手好菜,又把自家珍藏准备新年开坛的上等倒缸酒舀了一大可乐瓶子,一担挑来,望眼巴巴哀求黑毛师徒留在榨房住一宿,陪她熬过今夜。酒足饭饱之后,两徒弟说是出去小解,一路拐子一路屁,开溜了。留下四十多岁黑毛单身一条卵陪着个三十出头梨花寡妇过夜,看他们演绎故事,闹出笑话!
        黑毛打开大门,北风呼呼,竹木哗哗,毛毛细雨,迷雾蒙蒙。星月隐遁,天昏地暗,伸手不见五指。他点了火把,风吹得火星四溅,呼啦啦爆燃,绕到榨房背后茅厕一瞧,不见人毛影儿。他赶紧退回榨房,右手握拳锤在左手掌心,骂骂咧咧:“两个毛猴子,戏耍老子,想看老子笑话!”转身掩门,此时梨花,泪眼婆娑,泣不成声,一个双步跪在黑毛脚边,双手箍紧黑毛大腿,“哥,您行行好,陪我过一宿吧,就当积阴功,修来世!”
        自从十年前妻子癌症病死后,黑毛再也没挨过女人边边。尽管媒婆踩烂他家门槛,他都是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坚定拒绝,誓死不再娶!别人笑他如虎似狼年纪打单身,夜里床上烙肉饼,翻来覆去,日子咋过?他嘿嘿一笑,打空罐子(俗话手淫)唦!昨夜梦里和二妮子一起又搞死了个崽(指白白流失精液)!眼下这个活色生香的女人箍紧自己大腿,哀求陪她孤男寡女油榨房过夜!这可咋办?
        黑毛大男人气概,他心里头一个热浪滚过,来不及细想,爽快答应她。“好了,好了,大不了再当一回稀烂痞子!”
        深夜,风吹屋瓦,唏哗作响,老鼠吱吱嘎嘎,钻来钻去。油榨房独立山边,远离村庄,没有一丝人气,阴森恐怖!黑毛打开大厅百瓦电灯,光亮耀眼。整夜不离梨花左右,陪着她焙房翻铺,地底添柴。熬到半夜,女人内急,要上茅厕。憋得一脸通红,羞羞答答,咬住衣角。黑毛心细,燃了大火把,跟在她身后,立在茅厕门背后。熊熊火光,温暖明亮。茅厕内哗哗啦啦,痛快淋漓。茅厕外,黑头点燃烟卷,不时干咳几声,给梨花壮胆。本来榨房有两间睡房,黑毛备了棉被,占了一间,时不时加班过夜备用。另一间主家自己挑来被盖,临时过夜。梨花没有被盖。她一天到晚,又累又怕,身心交瘁,瞌睡连连。黑毛心疼她,让她睡在自己被窝里。梨花谦让,不好占床,坐在床边,支撑不住,没脱衣裤,倒在床上,原身睡着,拉了半只铺盖角压在身上,两只脚掉在床边,呼呼入睡,睡得踏实香甜。黑毛帮她脱了鞋子,双手托举她,睡进被窝内里,四面扎紧。今夜北风刮得紧急,气温骤降,他又从柜筒里拿出毛毯加盖被褥之上。只见女人安睡如婴儿,呼吸均匀,梦呓甜美。他满意笑了,仿佛二妮子在世,倾尽爱心,呵护有加。
        他自己用撮箕从大厅火塘里撮了几撮箕火烬,倒在房中。拖把竹椅,披上老棉袄,就着火烬,倚在床边,打盹过夜。
        房间温暖,了无烟熏。梨花美美酣睡,一觉醒来,掰开眼屎,睁眼看见,黑毛大哥身披旧棉大衣,端坐竹椅上,双手撑着头,头戴二妮子亲手织的深蓝毛线旧帽,鼾声均匀,眉目慈祥,犹如老僧坐禅。见他这般坐怀不乱,她愈加柔情似水,媚眼闪烁,既心疼,又爱慕!她轻轻地把毛毯细细绕他围了一圈。然后坐在床边,默默看守,心里头翻江倒海,想着心事,交织着辛酸与甜蜜。
        想自家那死鬼在世,只晓得每天拱窿眼,把拖煤篓子装得山包一样,使尽吃奶力气,手爬脚蹬,往血肉里抠钱。那天要不是顶人加班,打连班替死,怎会死在钱眼里?结婚十来年,死鬼没向她嘘过寒问过暖,没柔情蜜意做作过,更没说过一句“我爱你”。两口起早摸黑,整日劳作,像两架做工机器,了无浪漫!自己没一日像二妮子一样,享受过自家男人知寒识暖爱抚亲昵。
        哎,这世道啊!越是拼了小命挣钱,越是没命享受,辛苦至死,让人扼腕叹息;越是夫妻初恋般恩爱,越是一方短命,阴阳两隔,留下千古遗恨!死者已矣,一命呜呼;存者苟且,半世偷生!苦命的梨花啊,生不如死,拖着三个小油瓶,哪个像样男人愿意背上这副重担!?看看人家黑毛大哥,一对儿女,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无忧无虑,赛过神仙!
        天放亮了,灰白天光从瓦缝里漏下,挟带一丝丝寒风,透心钻骨。她拿了火钳,从床底下篾篓里捧出木炭,扒开一层白灰,添加上去,拿吹火筒俯身吹了几口气,木炭呼呼燃烧起来,顿时,温热上身。尽管她轻手细脚凝神屏气做着这一切,生怕吵醒黑毛哥酣睡,黑毛还是自然醒来。他掀开围着周身的毛毯,站起身子,伸了伸懒腰。嘿嘿笑着:“大妹子,昨夜可睡安稳了?”
        “谢他大哥,有您傍身,心安神定,睡得可香甜哩!”
        说罢,她起身去拿水壶。“大哥,您坐,我去烧壶水,给您泡壶茶喝。”黑毛跟了她去,开了大门,陪她到油榨旁水井取来一桶泉水。
        外面天地灰白,路面结着一层白霜,四野冰挂泠泠,毛竹垂头弯腰,北风凄冷,哗哗啦啦,万物脆弱如玻璃易碎。梨花走在前面,脚底一滑,一个趔趄,黑毛眼尖手快,一把扶住。
        “妹子,小心啊!”
        “哥,难忘你!”
        烧开水,泡了茶,三杯下肚,滚烫温热,暖心暖肺。然后,黑毛替她翻焙铺,收茶籽,接水开碾。梨花打火做饭。到了七八点,饭已做好,等俩徒弟,迟迟不来。他俩先吃了,把饭菜温在火上。碾粉之后,上甑蒸粉。
        九点过后,两个徒弟姗姗来迟,见了师傅和梨花嘻嘻而笑,眉眼鬼魅。黑毛虎着脸,本想骂他俩死懒贪睡,转眼一想,作罢!只当没看见,嘟嘴黑脸,自顾着做自己的事,一个人率先包枯,上榨。两徒弟赶紧草草吃了早餐,抹了嘴,扎紧腰带,站位开榨,一切照旧,有条不紊。
        梨花低眉顺眼,不言不语,笑在心里。
        不辨明,不理睬,不闻不问。
        清者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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