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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月那弄堂

  • 作者: 魏福春
  • 来源:
  • 发表于2022-03-23 1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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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那年那月那弄堂

       那是40年前了……iSA大河文学网

     
      弄堂本来并不窄,因这里偏僻,一直没被列入市政建设规划,居民们便自己动手翻修、重建那低矮陈旧的住房,东移出一寸,西扩展十分,使居住面积尽可能宽大一些。有的人家前后不通风,还顶着别家前门,开了后门。这样,弄堂不由得越来越窄了,以至两辆自行车都不能同时进出。
     
      弄堂里哪家有个争执斗嘴什么的,不用谁去告诉,马上家家户户就都知道了。这里尤其能体现声音的不受限制。一到夏天,洗个澡擦个身什么的,更得要谨慎,否则,风一吹,窗帘一动,外面看得是清清楚楚。
     
      夜色沉沉,月光若明若暗,被参差不齐的房屋一挡,这条窄小的弄堂更加暗黑了。
     
      50号的后门微开着,没有灯光,门口站着一个人,是这家的大儿子国富。他专注地盯着对门的阿旺家。
     
      他是个残疾人,左手就像孙悟空一样永远蜷缩在腰旁,没有知觉;左腿僵硬,细瘦,走起路来只能一瘸一瘸的勉强受力。他的智商也较常人低得多,读小学时,常常把课桌当作便池,小便往台板里尿。今年三十岁了,还是目不识丁。
     
      弄堂里偶尔匆匆走过一两个人,没人注意他。如果这时有人猛一抬头,准保会惊吓地大叫一声。他站在那里如一个幽灵。
     
      国富竭力睁大眼睛,很长时间才不得不眨一下。看什么呢?没人知道。
     
      然而,他失望了,阿旺家的门关得严严实实,除了间歇传来电视机里的声音,听不到一点响动,更不用想看到些什么了。他的腿受不住了,时间一久,全身的分量犹如一座山似的沉重,压得那条强壮的右腿直打颤,引起连锁反应,从头颈到脊背,浑身又酸又难受。
     
      国富费力地转动了下脖颈,两片厚厚的嘴唇,吃力地抿成一条缝,他长着一嘴龅牙,憋足了劲,“唉——呸!”吐出了一口痰,声音很响,在这寂静的弄堂里传得很远。这是他表示不满的一种形式。这时又似乎有一种警告的意味。对门没有动静。他又吐了第二口,听了听,又吐了第三口,对门还是没有动静。他歪了歪嘴,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依依不舍地回到家里。弟弟上中班,妈妈早睡了。他上了床。妈妈睡阁楼上,他和弟弟睡下面。
     
      弄堂里静静的,和白天的嘈杂纷乱相比,迥然是两个世界。睡在床上的国富,脑子里却是闹哄哄的,如同有千百条小虫蠕动,又似被汹涌的浪涛冲击,头疼脑胀。他智力低下,行动不便,却极好动,喜热闹,巴不得每天都有件能使他痴痴迷迷看上半天、听上半天的事。他有的是时间。弄堂里不管哪家有个什么事,总少不了他在一旁。有很多他看不懂、听不明白的事情,竟都能含含糊糊地说个大概。他特别注意别人有什么错误的勾当。弄堂里哪个被公安局捉去过,哪个受过什么处分,他能深深地刻在记忆里,绝不会忘记。
     
      这几天,他大大地恼火了,每晚放弃看电视的享受,紧紧地盯住对门的阿旺家,可是什么都没能看见。他心里清楚,阿旺一定在干着错误的勾当。他每天都看到一个长头发、小裤腿的女人来,她一来阿旺就把门关得死死的。一个星期前,他偶然看到,阿旺抱着那女人狠劲地咬着那女人的嘴,他“唉——呸”了声,吓得阿旺丢了魂般的,慌里慌张地松开了手。
     
      前弄堂的阿华,不就是抱女人被公安局抓去了么!
     
      国富的脑子缓缓地转动着,奇怪,讨厌的小虫没有了,汹涌的浪涛声也消失了,他的思维从未有过这样清晰。不能让阿旺犯错误,他要在门口守着。但他只翻了个身,终究抵御不住睡神的袭击,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国富家后对门的阿旺,这时确实在干那见不得人的、却是正大光明的勾当。正像世上许多事是难以理解的,更不用说一个低能的人了。
     
      阿旺正富年华,精力旺盛,一谈上女朋友,便迅速白热化,须臾不能分离了。他每天都要把她带到家里来,她也已习惯,有时没有和阿旺说好,自己也会来。
     
      阿旺的父亲在外地,母亲扔下他另嫁了人,他一个人够寂寞的。他不善交际,不爱读书,每天上班下班,买菜烧饭,枯燥乏味,一停下来就闷得慌。有的人就是这样,忙时向往闲,闲时又憋得难受。如同一个被禁锢着的人,无时不向往着合群的欢乐,而真的和人们在一起时,那纷乱声又受不了。阿旺呢,每天一到厂里,就巴望着下班的铃声。那隆隆的机器声,同事们放肆的逗乐声,把他的耳膜震得轰轰直响。他不习惯,他无法加入大家的说笑声中。而一回到家,又无所事事,只能蒙上头睡上一觉。晚上看看电视,听听音乐,而后,还是睡觉。这种生活,对他那强壮的肌体,充沛的精力,又实在是太委屈、太格格不入了。他苦闷,彷徨。他羡慕别人充实而丰富的生活,也想跻身于那种生活之中。可是,一旦他和他们在一起时,他就感到走错了地方。他不会谈吐,肚里没有墨水,更没有值得夸耀的东西。他想改变这种状况,但长期养成的惰性,使他吃不起发奋的苦,只是想想而已。正在这时,他认识了她。宛若久旱逢雨的禾苗,生机盎然。他的生活整个变了样。他不再计算如何打发时间,他的时间不够用了。两人在一起时,常常不知不觉到了非分手不可的时候,而他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他变得喋喋不休,奶奶留给他的美丽的童话,像潺潺流水,从他那木讷讷的口中不住地流淌出来。他上班也出现了迟到现象,好容易积下的三天调休也用完了。
     
      阿旺离不开她。是她,给阿旺平淡无奇,庸庸碌碌的生活带来了无限生机。
     
      喝了点酒,吃了晚饭,阿旺和她——爱萍搂抱着,一边看着电视,一边不时亲吻着,缠绵缱绻。充分享受着热恋的甜蜜。
     
      国富那一声“唉——呸”,着实把阿旺吓了一跳,拥着爱萍的手不由颤抖了下。他自己倒没什么可怕的,他怕爱萍受到惊吓,更怕爱萍会藉此离他而去。前天,他送爱萍回去,门一开,爱萍惊叫起来,国富鬼魂一样地站在门前。爱萍一路走一路直哼哼,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阿旺下意识地抱紧了她。他的心被突如其来的恐惧包围了。
     
      “唉——呸!”
     
      阿旺的心又是一颤,忙看看爱萍,爱萍似乎什么也没感觉到,把嘴娇柔地堵住了他的嘴,温暖的身子贴住了他。他那揪着的心放松了下来。他们的爱是牢固的,尽管相识才三个星期。他热烈地吻着她,心里充溢着说不尽的欢娱。
     
      “唉——呸!”
     
      这一声尤为响亮,爱萍猛地推开他,“呕心死了!”也不知她指谁。他的心骤然被什么刺了一下,疼得差点叫出声,慌乱地说:“怎么啦?”
     
      “你听听,你听听,兴致都没了!”
     
      “别——别理他!”
     
      他站起身,把电视机音量开大了点。他不能让她有任何厌恶的表示。
     
      阿旺有很强的自卑感,他是由奶奶带大的,从小就不合群,被人欺侮又不敢告诉奶奶,奶奶不能替他去报仇,只能陪他流眼泪。父母的离异更使他落落寡合了。奶奶去世后,他被提前照顾进了工厂,做杂务工至今。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好心的工友、邻居给他牵过几次线,然而都是一面之缘。他愈加沮丧了,长相普通,肚里空空,做的是杂务工,住的是人家看不起的小弄堂,父母又——虽说他存有那么几个钱,可是又有谁看中他呢?现在财大气粗的人有的是,就连那些摆小摊的,哪个没有万儿八千的!
     
      上次,他小组的一个师傅,想方设法给他介绍了一个,谁知第一次到他家来,就碰上国富在他门前吐了一口又浓又黄的痰,吓得那姑娘转身就走。人家不敢与这样的人为邻。他恨国富。
     
      爱萍还是他在公共汽车上相识的。那天下班,他乘上车不久,车上开始查票了。查到她没买票,她红着脸说钱包被人偷了。正尴尬时,他掏钱为她补了票。第二天他们便约会了,第三天她到他家里来了。她能不嫌弃他,他已经受宠若惊,哪还敢有半点要求,何况她长得那么标致,对他又是那么温柔、体贴。他醉了。
     
      这个国富——不是存心找他麻烦么!
     
      阿旺陡然打了个寒噤,他已经为她奉献了一切,如果她——他猛然紧紧地抱住她,气喘嘘嘘地乞求着,“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傻样,你要把我吃了!”
     
      爱萍挣扎着,他没有放手。
     
      明天,他咬着牙下着决心,怎么也得教训教训这个跛子!
     
      国富还有个弟弟,叫国强,再就是妈妈。爸爸早已去世。国强正忙于结婚的准备工作。新房弄好了,家具买全了。这不,他在跟妈妈嘀咕着,钱不够,女方还要什么什么的。妈妈叹着苦经。母子俩仿佛在做交易,讨价还价着。
     
      国富走了出来,他是没有话语权的。
     
      到哪里去呢?他不知道,他不认识路,以前读书时,是由邻居小花陪伴着同去同回的。他盲目地向马路上走去。
     
      国富想不通,那本来就动转不灵的脑子,又被什么卡住了。他没有犯错误,他不愿意让对门的阿旺犯错误,阿旺对他蛮好的,常常跟他打招呼。想不到他遭到了阿旺的训斥,而从未有骂过他的妈妈也骂了他,要不是妈妈阻拦,又要被弟弟拳打脚踢了。
     
      天气不怎么好,阴沉沉的,这条小马路上来往行人不多。
     
      国富不敢走远,他没有去过离家较远的地方,除了附近的烟酒杂货店,他只在弄堂里转悠。
     
      路边有一个皮匠摊,一个中年皮匠孤单单地在招徕生意。他一瘸一拐地到那皮匠身旁蹲了下来,两眼盯着马路上的过往行人。他想看见个熟人,好向他家里报信,他要让妈妈知道,他有腿,他能走,没犯错误是不应该挨骂的。可是,他眼睛看得又酸又疼,也没见到一个熟人。他叽咕了句什么,索性看皮匠修鞋了。
     
      看着,看着,他不觉看出味道来了,觉得很好玩。皮匠的手一摇一摇的,那针咔嗒咔嗒响着。一会儿,鞋上就出现了好看的花纹,有的像五角星,有的像妈妈给他衣服上缝补的蝴蝶。他入迷了,忘了委屈,忘了怎么来这里的,嘿嘿傻笑着,嘴里淌着口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皮匠的手。
     
      皮匠看着身边这个瘸手瘸腿,歪着嘴傻笑的人,也笑了。这时没有顾客,他也实在无聊,和国富拉起家常来。
     
      “你住什么地方?有工作吗?”
     
      这一问,把国富吓了一跳,他咧了咧嘴,吱地吮了一下流着的口水,心里想着,要对他说吗?妈妈说过,不认识的人不要答理,会把我骗走的。他低着头,任皮匠如何询问,一声不响。
     
      “妈的!”皮匠骂了句:“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
     
      皮匠撇了撇嘴,鄙夷地笑了笑,不再理他了。
     
      “这鞋修吗?”
     
      过来一位姑娘,抬起一只脚,鞋袢坏了。
     
      “修!修!”
     
      皮匠忙殷勤地递过一只拖鞋,伸手就要给她脱。
     
      “哎,你——”
     
      姑娘嗔怒地白了皮匠一眼,那黑爪般的手,够她心寒的。她缩回脚,自己脱了下来。
     
      “多少钱?”
     
      “五角吧!”
     
      “五角!太贵了!”
     
      姑娘朝皮匠甜甜地一笑,“你就不能便宜一点吗?”
     
      “便宜?嘿嘿……两角吧。”
     
      皮匠眉开眼笑,眼睛都成了一条线。女顾客来他这里是很少的,年轻漂亮的姑娘——眼前的姑娘,水汪汪的眼睛,红红的嘴唇,迷人的笑脸,丰满的胸脯,彩条呢紧身裤使两条健美的长腿充分显露出来,浑身上下,无不充满了引人的魔力,乡下可哪有——
     
      “我这次可破例了!”
     
      “哎哟,一天赚那么多,还在乎这点!”
     
      声音更甜了。
     
      “我以后鞋坏了,就包给你修,怎么样?”
     
      “你怎么不把人包给我?”
     
      皮匠笑眯着眼,戏谑地说。
     
      “你包得起吗?”
     
      姑娘并没动气,反抛了个媚眼,勾得皮匠心里直痒痒,离家来上海近一年了,想起那事,恨不得就飞回去呢!
     
      “我一天赚二、三十块,嘿嘿,花不了!”
     
      “真的?什么时候请我吃一顿?”
     
      “你肯赏脸?今天我就请你吃!”
     
      “今天?过两天怎么样?”
     
      “好啊,我天天在这里!”
     
      ……
     
      两人越说话越多,越说越随便,越说越无拘无束,越说越如同久别重逢的亲人……
     
      国富听来听去听不明白他们哪来的这么多话,他们又不认识。他益发不敢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那姑娘的鞋,不知怎么,他突然问道:“你,你这鞋是怎么坏的?”
     
      他并没有听到回答,反听到那女的问皮匠:“这是你弟弟?”
     
      “我,我会有这样的弟弟!又傻又笨,三根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国富难过地抿着嘴,他不懂什么叫屈辱,也不懂什么叫被歧视,不过他懂得什么是好话,什么是骂人的话。他的喉咙痒起来了,终于没能屏住,“唉——呸!”响亮地吐出了口浓浓的黄痰。
     
      “哎呀——这——”
     
      那姑娘尖声叫了起来,美丽的脸庞变了形。
     
      “走,走,快走!”
     
      皮匠看了看那姑娘,狠狠地推了推他。国富晃了晃,歪倒在地,忙用右手撑住,涨红着脸,“唉——呸!”他站了起来。
     
      “你——”
     
      那姑娘又惊叫了声。国富看清了,这姑娘就是常去阿旺家的那个女人。他朦朦胧胧记得妈妈骂他的原因,急忙一瘸一拐地走了。
     
      慌不择路,他离家愈来愈远了。
     
      春日的白昼很长,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天还没黑下来。
     
      弄堂里一派忙乱景象,家家门前的小灶间里,那油香味,炒菜声,挥散开来,融合着孩子们的奔跑声,大人们的吆喝声,邻居间的招呼声,说笑声,汇成了一支欢腾奔忙的生活交响曲。弄堂是嘈杂的,也是和睦的;是混乱的,又是充满勃勃生机的。
     
      人类确实具有异乎寻常的功能,从我们的祖先,到这样的弄堂,不管环境如何,条件怎样,人们总能适应,靠他们的辛劳,使生活充实而有生气。
     
      国富妈和小儿子商量定了结婚事宜,烧完饭,炒好菜,找国富吃饭。
     
      “羊,羊……”羊是国富的乳名。
     
      国富妈叫唤着,没有回音。她心里好生不快,小儿子没完没了地要钱,当她藏着多少黄金一样,不知足,她早已窝了一肚子火。可她又只能指望这个儿子,使这个家香火不断。她只好压着火。国富偏偏在这时叫不应,她气得就要由他去,让他饿饿肚子。但一盛好饭,她坐不下来,母亲的本能驱她要把国富找回来一起吃。这个可怜的残疾儿子,也是她身上的肉啊!
     
      然而,弄堂里没有国富的影子。
     
      “你,你看到吗?”
     
      她急了,问小儿子。国强摇了摇头,依旧吃着饭,心里盘算着,刚要来的一千块钱怎么用。
     
      “你,快到马路上看看!”
     
      国富妈焦躁地催小儿子。
     
      “找他?吃饭他不知道!”
     
      “你——他是你哥哥!”
     
      妈妈发火了,国强无可奈何。他算好了,一千块还不够。他放下碗,很不情愿地去了。他马上要到翠兰家去,翠兰是他的未婚妻。他说好七点钟去的,他不敢迟到。因为这个哥哥,他只好将就着找这么个大头大脸大块头的老婆,她还架子十足。
     
      他在附近的马路上匆匆找了一圈,转身回家回复母亲。一看表,七点到了。饭也不吃,骑上自行车走了。
     
      国富妈愣了,傻了,一下跌坐在椅子上,宛然失去了知觉。
     
      国富不见了,国强竟一点不着急。
     
      两个儿子都是她的心头肉,而从心里说,她偏爱大儿子多一点。她退休了又去工作,不都是为了这个又残又傻的儿子么!小儿子就要成家,他能陪伴这个哥哥,养活这个哥哥?小儿子已经说过,结婚后分开过,还要把房子一拦二。她早已看出小儿子眼里没有哥哥,她要为大儿子多留点钱。
     
      国富却走没了。弄堂里没有,马路上不见,他能到哪里去呢?他那腿,他那脑子……
     
      她想着,想着,抹开了眼泪。
     
      “羊啊,你到哪里去了……你把妈急……”
     
      国富不见了,国强就知道要钱,她想着,哭着,伤心透了。
     
      “死鬼啊,你眼睛一闭什么都不管了,让我……”
     
      哭喊声惊动了邻居,隔壁的小花和她妈来了。
     
      “大概是迷了路。”
     
      小花妈安慰着她:“你先吃饭,不要伤了身体。”说着给她换了碗热饭,“中午我还问他饭吃过了吗,他笑着说吃过了。真的,你吃吧!”
     
      她们是多年的邻居,情同姐妹。
     
      “大妈,您吃饭,明天还上早班呢!”
     
      小花也劝着。
     
      “你们不知道,他从没有过……”
     
      国富妈的眼泪又下来了,她要把肚里的苦全吐出来:“我命好苦啊……”
     
      “不要急,我叫小花再找找!”
     
      “大妈,我去,您快吃饭。”
     
      小花跑了出去。
     
      夜幕降临了,嘈嘈杂杂的声浪已经平息,弄堂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
     
      爱情是什么?对阿旺来说,爱情是一首安魂曲,使他那百无聊赖,郁郁寡欢的心情,变得舒舒服服,安安乐乐;是一种兴奋剂,使他那无所事事,平淡无奇的生活,翻腾起万顷浪花。他不再为文化程度不高而苦恼,不再为工作低下而烦闷,有几个大学生能找到爱萍这样娇美的姑娘!自卑一跃为自豪。他忘乎所以,爱萍一来,马上就去打酒买菜。爱萍要什么,他也从不拒绝。他把心都给了她。
     
      阿旺抿了一口酒,眯缝着眼,看着爱萍。他为没有失去爱萍,两人的感情亲亲密密而高兴,而神不附体。爱萍是那么柔顺,那么娇甜,一只酒杯,两张嘴,每喝一口,爱萍都要摸一下他的脸,在他脸颊上印上一个滚烫的吻,娇滴滴地微启小口:“我就喜欢你心里只有我!”她称他为可爱的绵羊,我的小绵羊。这是多么令人心醉的语言啊!
     
      对门寻找国富的声音,他早就听到了,并没当回事。那惹人心醉神迷的爱抚,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呢。直到传来国富妈的哭喊声,他才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头,凝神听了听,国富不见了。他心里有点不安,直觉告诉他,此事多少和他有关。是不是我训斥了国富,他妈妈又骂了他,他一气出走的?想想又不可能,一个智能低下的人不可能会这样。可国富妈的哭泣声又在撕裂着他的心,不管怎么说,我骂了他,我——他那浸泡在蜜罐里的心,有点变味了,果子酒不再是甜的,一种辛辣辣的东西在烧灼着他的喉咙。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国富的种种好处来。
     
      国富虽然又残又瘸,倒是个很不错的治保人员。弄堂里只要有陌生人进来,他就会紧紧盯住,直到此人是找某一家并有人接进去。弄堂里十多年没有发生过一次失窃事件,可以说,归功于国富。
     
      一天下午,阿旺正躺在床上看着费尽周折借来的《书剑恩仇录》,猛听到一声大吼:“你要犯错误啊!阿旺!阿旺!”他被嚷得摸不着头脑,走出去一看,一个要饭的正把他晒在门口的衣服往怀里塞。
     
      国富还是弄堂里的义务采购员,哪家没空买个盐打个酱油什么的,一招唤,他马上一瘸一拐地去了,极认真,从未出过差错。当然,钱要给他不多不少。
     
      一次,阿旺叫他去买包烟,给他六角一分钱,一包上海牌过滤嘴的烟钱。不料一会儿国富空着手回来了,说没有六角一分钱的上海牌烟,只有六角四分的。拿了三分钱又去了。他不会嫌麻烦,也不会抱怨多跑路,虽说他走路是那样的不方便。
     
      阿旺坐不住了,他的良心在被什么鞭打着,甜甜蜜蜜,卿卿我我的情致倏然飞到了九霄云外。
     
      “你慢慢吃,我,去看看!”
     
      “看什么呀!”
     
      爱萍撒娇地拉住他:“看我还不够么!”
     
      “不,不是,对面的国富——”
     
      “什么?国富?”
     
      “就是那个跛子,走没了,我……找找去。”
     
      “哼,为了一个跛子——不陪我!”
     
      爱萍灿若桃花般的脸,骤然变得冰冷刺骨,阿旺不由打了个寒颤。
     
      “这……我……”他的舌头不听使唤了,喉咙热辣辣地灼痛。
     
      “你去,你去呀!”
     
      阿旺颓然坐了下来,他怕爱萍生气。但他的五脏六肺像被什么抓着,咬着,痛苦不堪。他只是出于隐隐的内疚,出于邻居的关心,想至少应该去了解一下,想不到爱萍——他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苦涩。
     
      啊,爱情,对阿旺来说,又宛如一颗没有爆炸的炸弹,处理稍有不慎,就会把他的一切炸得荡然无存。
     
      夜深了,浓重的夜幕遮盖了这条弄堂。
     
      国富回来了。半夜三更,在一个民警的陪同下。
     
      弄堂被惊醒了,人们纷纷打开了窗子,伸出了头。
     
      “羊,羊啊,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你把妈急死了啊!”
     
      一直没有睡觉的妈妈,顾不得向民警道谢,一把抱住儿子,心疼地抚摸着:“你肚子不饿么,啊!妈给你下碗面!”
     
      民警默默地摇了摇头,走了。
     
      开了炉子,放上锅子,国富妈正要去拿鸡蛋,睡眼惺松的国强从里间走了出来。
     
      “给他吃!哼,看我不打断他的腿!”说着对准国富那条好腿就是一脚。他的火气很大,到翠兰家时已过了十分钟,翠兰发脾气自不必说,回到家妈妈又跟他唠叨个没完。
     
      “我叫你跑!”
     
      又是一脚。
     
      “你做什么!”
     
      妈妈拖住他:“别打,他回来就算了!”
     
      “算了?不给他点颜色,他以后还会跑!”
     
      国强甩开妈妈,挥拳就打。
     
      国富一声不吭,他知道错了,要不是遇到民警,他都要叫救命了。他又饿又累,倚着墙快站不住了。
     
      一下,两下,国强仍没住手,国富受不住了,慢慢地往下滑去,国强又是一拳打来,正中他的心口,他“哇呀”一声,摔倒在地。他的脑子在转动着,要打死我!
     
      “你——你还打!”
     
      那一拳拳,如同打在妈妈身上,她发疯似的抱住小儿子,“你打,你打,你打我!”
     
      “唉——呸!我跟你拼了!”
     
      也许是真被打疼了,也许是有妈妈护着,也许是本能,国富陡然胆壮气粗,压抑了多年的怒火,爆发了。他猛扑过去,一手抱住国强的腿,头直往国强的小肚子上撞。
     
      “啪,啪!”
     
      他的头上挨了两记沉重的巴掌,打得他头晕目眩,手一松倒在地上。
     
      “你当有妈护着我不敢打!死老跛!”
     
      国强恨恨地骂着,又在他的右腿上狠狠踹上一脚。
     
      “救命啊!”
     
      国富眼冒金星,痛彻入骨,凄惨地叫喊了一声。
     
      “你——你——”
     
      妈妈气得说不出话来,扑倒在国富身上,悲怆地哭起来。
     
      “我苦命的羊啊……我哪世作的孽……”
     
      凄伤的哭喊声,惊动了左邻右舍,人们再也不顾夜半更深而听之任之了,阿旺第一个冲进了国富家,拉着国强:“走,到我家去!”国强被妈妈凄厉的哭泣声惊住了,阿旺一拉,他顺从地去了。隔壁的小花和她妈也来了,看着地上的母子,不觉黯然泪下。相处这么多年,他们还第一次看到这么悲伤的场面。她们着实劝慰了一阵,才把国富妈劝到了床上。国富不知是饿,是疼,是怕,是恨,也踡缩到了床上。
     
      天已经破晓,有几家生起了炉子……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国富成了弄堂里的新闻人物,这些天,人们的话题无不围绕着他。一个老老实实,又呆又笨的残疾人,竟然会离家出走。说什么的都有,有人甚至把国富说成春天到了,在发神经病。
     
      人的嘴啊!
     
      阿旺自然不会与人闲聊此事,耳中偶尔刮到一两句,心里倒有点不平,也可以说是恼怒。他听不惯,他不也曾被人说成没血性的软骨头,无用之辈么!议论,嘲笑一个残疾人,又算什么本事呢!
     
      那天,他一夜没睡,第二天请了一天病假,他没什么怨言,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是的,他讨厌国富,厌恶国富,每每听到那一声“唉——呸”,就感到不寒而栗,可静下心来,仔细想想,有必要这样惊慌吗?难道爱情经不住那一声“唉——呸”?
     
      他在国富身上,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胸无点墨,没头没脑,畏畏缩缩。我的腰为什么直不起来呢?
     
      那天,爱萍给他的刺激太大了,他不得不好好反省。我爱她什么?她爱我什么?我们的基础是什么?他茫然。
     
      和爱萍相识以来,成天就是搂搂抱抱,吃吃喝喝,东游西荡,深深陶醉在脉脉柔情之中,然而,这柔情的背后呢?
     
      爱萍已两天没来,他无力再承诺为她买一根金项链……他清静了许多,思前想后,感到颤栗不已。他不能在这样的爱情中生活。他爱她,他要跟她好好地组成家庭,生儿育女。他要跟她谈谈。可是,他找不到她,她给他的住址是假的……有人看见,她和马路上的皮匠勾搭上了。他不信,这是别人对她的污辱,是妒忌。但他心里又实在放不下,他悄悄地去找那皮匠——皮匠已经挪摊了……
     
      生活啊!
     
      阿旺在床上待不住了。今天是周日,时钟已敲了十下。春日的阳光柔柔的,暖暖的,又是坚定的,不可抗拒的,那厚实的窗帘,挡不住它的光亮,把他家照得亮堂堂的。他套上了衣服,拉开门,国富站在门口,他一愣神,国富咧了咧嘴,似笑似哭地说:“我,不在这里吐痰了!”阿旺苦笑了笑。
     
      太阳升得很高了,连绵细雨后的晴天,使人多么想唱支歌啊!
     
      国富又恢复了往日的悠闲自在,自得其乐,站在弄堂口定睛注视每一个过往的陌生人。
     
      他是健忘的,弟弟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早已随着疼痛的消失,在他心底抹去了。但在某一方面,他又是个记忆力很好的人,比如那天,他一直候在门口对阿旺打了个招呼。
     
      人是多么复杂的动物,即使智力低下的人。
     
      或许是站得久了,或许是春日的阳光照得人软绵绵的,国富浑身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弄堂里很静,没有行人。他要打瞌睡了。
     
      推开门,他大吃一惊,困倦的眼睛霎时睁得大大的,弟弟正抱着翠兰亲嘴,啵啵的,声音挺响。一个信号,迅即飞上他的脑中,弟弟要犯错误。他刚欲“唉——呸”,却低下了头,弟弟那怒气腾腾的眼睛,他害怕。身上条件反射,莫名其妙疼痛起来。他咬紧嘴唇,腿不由自主地向后移着,就在退出门槛时,被绊了下,踉跄着跌坐在门槛上,弟弟的眼光已不在他的目光之内,他的胆子壮了起来,犯错误公安局要抓的。他索性垂着头,稳稳地坐在门槛上。我在这里,你还敢犯错误!他要守着。
     
      碍于翠兰在旁,国强没有发作,他拉着翠兰:“走,我们到外面走走!”“走?你快把房子拦好,这邋里邋遢的——”翠兰绷着脸,指着国富。
     
      “好,好,一结婚就拦!”
     
      他们从后门出去了。
     
      国富心里一阵快慰,弟弟没犯成错误。他站起身来,喜气洋洋地坐到了椅子上,心里想着,以后不能总待在外面,要不,弟弟会犯错误。他洋洋自得,妈妈知道了,一定会夸他。好长时间了,妈妈没夸过他……
     
      “羊,羊,没出去?”
     
      不知不觉中,他打个了盹,妈妈回来了。
     
      “以后不要站在外面了,啊!这样多好,想要什么,吃什么,妈去买,啊!”
     
      “妈!”
     
      国富听妈夸她,高兴极了,他又想起刚才的事:“我不出去了,我在家守着,弟弟会犯错误的。”
     
      “什么?谁犯错误?”
     
      “妈,你不知道,弟弟刚才抱着人家亲嘴!”
     
      “这个杀千刀的!”
     
      国富妈一震,差点魂都飞了。
     
      听着妈妈骂弟弟,国富更高兴了:“抱着翠兰,啵啵的,亲得好响!”
     
      “你——我的傻儿子,那叫什么犯错误,那是要好!”
     
      他妈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犯错误?”
     
      国富糊涂了,瞪圆了眼睛,“阿华不是抱女人亲嘴被公安局抓去的!”
     
      “阿华是在马路上抱人家的,人家不认识他,公安局当然要抓他。”
     
      国富妈叹了口气,拣菜去了。
     
      国富似懂非懂地看着妈妈,在马路上抱不认识的女人是犯错误,在家里抱认识的女人是要好。
     
      “妈——亲——亲嘴好玩吗?”
     
      他忽然傻笑着,嘟哝着问。
     
      “你——唉,小青年要好,哪能不亲嘴!”
     
      她被儿子的话弄得哭笑不得,心里顿涌起股莫名的伤感,这个儿子——
     
      要好就要亲嘴,亲嘴一定很好玩。
     
      国富痴迷迷地想着,蓦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心里如同有只小猫,骚动不安。呵,要好就要亲嘴,亲嘴就是要好。
     
      太阳快要落山了,黄昏时的弄堂又开始忙碌起来。
     
      国富突然变了,有如鬼魂缠身,又似灵性附体,见到人再也不是呲牙咧嘴紧紧盯着,而是乐呵呵地抿紧嘴看着,有时,还乐呵呵地对别人笑笑。一个人坐在家里时,他也会情不自禁地哈哈笑出声来。
     
      妈妈和弟弟上班去了。该做的做好了,弟弟的小便倒了,屋子扫过了,就等着吃中饭。
     
      国富坐在竹椅上,痴呆呆地看着弟弟的结婚家具,脑子异常好使,他第一次懂得了,弟弟和阿旺为什么要抱着女人亲嘴,那滋味——他恍恍惚惚地忆起夜里的情景。
     
      迷迷糊糊中,是谁笑盈盈地看着他?甜甜的,美美的,有一种摄魂勾魄的力量,把他的心撩拨得痒丝丝的。他看得呆了,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看出是小花。
     
      除了妈妈,小花是最关心他的了。小时候他们常在一起,读书的时候,小花天天陪他上学,伴他回家。后来他不读书了,小花还是天天来把学校里的事讲给他听,可惜他记不清讲些什么了。妈妈不在家时,小花常来为他做事,有时给他烧饭,有时端来馄饨。小花包的馄饨真好吃,又鲜又可口,一想起来,他就要流口水。
     
      “小花!”
     
      小花长得真好看,脸盘圆圆的好像大苹果,白里透红,看着舒服,咬着一定又香又甜。
     
      “我抱你亲嘴好么!”
     
      小花仍是笑盈盈的,低头不语,一步步地向他走来。
     
      他的手揽住了小花,小花倒在了他怀里,接下来应该亲嘴,对,亲嘴。他的大嘴在小花的脸上啃着,吧嗒吧嗒地响着。嘿,真好玩!陡然,一阵从未有过的亢奋漫过了全身,他颤抖着,身体内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这一刻,他达到了快活的巅峰,禁闭了多年的情窦,倏然开启了。呵,怪不得他们都要抱女人亲嘴,亲嘴有这么多的快活!
     
      他猛地咬住了小花柔滑的下巴,用力一咬,“咔嗒”,咬在了床架上。
     
      他眨巴着眼睛,弄不明白怎么回事,他明明抱着小花亲嘴的,浑身上下还在快活,小花却没了。
     
      蓦然,他觉得大腿上部湿漉漉、热乎乎的,一个危险的信号,升入脑际——尿床了。他忙起身,没有小便。
     
      国富再也没有睡着。
     
      他如醉如痴地想着,身子软软的,短裤还没干,贴在小肚子上不好受。
     
      “羊,羊,替我买一斤盐好么?”
     
      小花飘然来到他身边。
     
      “小花,嘿,小花……”
     
      他咧着嘴笑了。
     
      “替我跑一下好么?”
     
      “小花……嘿……小花”
     
      他依旧傻笑着,小花不就在面前么。
     
      “你,你怎么啦?”
     
      小花惊奇地摸了摸他的额头,他顿觉一股暖流涌遍了全身,伸过右手抱住了小花的腰:“我——亲嘴!”
     
      “啪!”
     
      他还没凑上去的嘴,被重重地打了下,火辣辣的,口水也被打了出来。他惶惑地看着小花,“我——跟你要好!”
     
      “你找死啊!”
     
      小花凶狠地骂着,圆圆的苹果脸,煞白,两眼能喷出火来,她一个还没出嫁的姑娘——
     
      “你——抱抱要好——”
     
      “死跛子,发神经病了!晚上告诉你妈!”
     
      小花气冲冲地走了。
     
      国富好委屈,小花也骂我。为什么要骂我呢,我又没犯错误?你对我好,我也要对你好么!对了,弟弟抱翠兰时,翠兰骂弟弟了吗?还有阿旺呢?他认真地回忆着,但他想不起来。我夜里抱小花时小花没骂我……
     
      他越想越糊涂,肚子并不糊涂,咕咕地叫个不停。他泡起了方便面。
     
      失魂落魄,来形容阿旺倒是蛮恰当的。这些天来,他吃不下,睡不着。他竭力想摆脱那可怕的魔影,魔影却如影相随,如衣缠身,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砍不断,撕不下。
     
      他接连迟到几天了,同事们已经把他作为耍笑的对象,说他跌在爱河里爬不上来了。他强颜欢笑,埋头干活。埋头干活也成了笑柄,说这是爱情的动力。爱情?前天,他终于看到了爱萍,还有那皮匠,勾勾搭搭从饭店出来……他没有勇气去揭露这个肮脏的灵魂,他是心甘情愿地为她——他只能往肚里咽这苦果。一回到家,就往床上一躺,什么都懒得做。他烦恼,苦闷,不解,命运为什么要这么惩罚他?为了爱情,他唯命是从,小心翼翼,得到的却是昙花一现、可憎可恶的梦幻。每每想起,他都感到一阵遏制不住的颤抖,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今天又没烧晚饭,只吃了厂里带回来的两只馒头,这也是和着眼泪咽下去的。
     
      一天又将过去了,他躺在床上惘然自语着,就这样过一天算一天?忽然,他坐起身来——缺少了什么?是爱萍那娇柔妩媚的笑脸?不,他实在不敢也不愿想这可怕的女人。是一种声音,对,是国富的“唉——呸”声。
     
      一个多星期了,他没有听到这个声音。国富真的懂事了?那天,国富对他说不吐了,他根本没放在心上,一个愚钝的人,屁股一掉,还不什么都忘了。不知怎么,他现在非常渴望听到这“唉——呸”声,它吓跑了他的第一个女友,更惊醒了他的一场恶梦。
     
      他腾地翻身下床,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没有国富的影子。他失望地掩上门,一阵莫名的惆怅袭上了心头。国富,无忧无虑,无思无念,无牵无挂,人们需要他时,召之即来,人们不需要他时,他也并不感到空虚,无聊。
     
      我为什么不能学他那样呢?拿不起,放不下,可悲啊!
     
      他心里激烈地翻腾着,他这一生失望太多了,父母离异,使他消沉了二十年,所谓的爱情——这一切,不正是自卑自弃,碌碌无为的结果么!
     
      “什么声音?”
     
      他拉开门,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变成了一股尖利刺耳的声浪。“不好!”他猛地冲到对面,狠劲地撞开门,他惊呆了……
     
      “打,打,往死里打!”
     
      国富妈声嘶力竭地吼着,挥舞着巴掌,没头没脑地打向国富。国强抡着钵头般的拳头,噼里啪啦地砸在国富身上。国富被打倒在地,不能动弹,也不吭一声。
     
      “打死你,打死你!”
     
      国富妈破天荒地发这么大火,还拼命叫国强往死里打这个残疾的哥哥,阿旺手足无措了。然而,只是片刻,看着国富踡成一团不住抽搐的身体,他油然而生一种同病相怜的情感,是啊,从某一方面来说,他们都是任人宰割的小绵羊。他不顾一切地抱住了国强:“国强,国强,你不能——”
     
      “跑开!”
     
      国强凶狠地推开他:“再不教训——翻天了!”
     
      “阿旺,你别拦,让他打,让他……”
     
      国富妈突然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阿旺傻了,国富挣扎着抬起了头,他没有看妈妈,也没有看弟弟,而是看了阿旺一眼,阿旺依稀看到那眼里闪烁着感激的泪花……他用力把国强推到了门外……弄堂里漆黑一片。
     
      这是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
     
      国强结婚了。他终于又要到了五百块钱,添了一台电冰箱。
     
      婚礼很热闹,弄堂里每家都去了人。从饭店回来,闹过了新房,送走了亲朋好友,新郎新娘迫不及待地进入了“洞房”。国富妈也累得散了架,一上床便进入了梦乡。谁也没有注意到国富。国富没有去饭店,国富妈让他待在家里的。
     
      第二天吃早饭时,才发觉国富昨晚上没在家。弄堂里找了一遍没找着,国富妈没怎么着急,大喜的日子,忙都不忙过来。直到吃晚饭时,国富还没回来,国富妈这才急了,顾不得礼节不礼节,拖着国强去找。
     
      一天,两天,没有找到。阿旺和小花也请了几天事假,三天下来,他们还是没有找到国富。
     
      到公安局备了案,也登了报纸,可是半个月了,仍然没有音信。
     
      国富失踪了。
     
      谁也不知道国富能走到哪里,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在弟弟结婚这大喜的日子出走,也许只有等找到国富才能弄清楚,也许这只能是个谜。
     
      国富妈不上班了,她每天都要出去找上一阵。国强请了两星期事假,偕新娘补蜜月去了。弄堂里渐渐没有人提起国富,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有多少事在等待着人们去奔波,去操劳啊!
     
      作者简介:魏福春(凡生)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上海微型小说学会理事。在《萌芽》《小说界》《电视电影文学》《解放日报》《文学报》《新民晚报》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小小说、散文随笔等千余篇、百余万字。出版有小说小小说、散文随笔集:《梦开始的地方》《飘逝的夏日》《书房里的香水百合》《办公室里的男孩与女孩》《门口有只小白兔》。
      微信公众号:daheliterature 编辑微信:dahewenxue2020

      本文标题:那年那月那弄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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