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风斜照秋水吟

 

　　秋阳灿烂的午后，河边是发呆的最佳去处。一阵秋风，施施然袭来，像一幅硕大无朋的裙裾，不由分说就把我从头到脚挤了一遍，挤牙膏似的，我的心情立马就畅快无比。

 

　　斜倚在河边平台的长椅上，视线恰到好处地落在河面上，潺潺的流水牵扯出绵绵的情思。

 

　　阳春的河水总是泛滥着无尽的喜悦，“春江水暖鸭先知”，几只野鸭悠闲地在河面上划出道道涟漪，把春天的欢乐传到岸上柳河边草。盛夏的河水总是咆哮着无言的热情，“咆哮山洪壮满怀”，暴雨的汇入，霎时把河水化成一条愤怒的恶龙，浑浊的波浪前呼后拥地翻滚着奔涌着，把夏天的激情释放到河中石岸上桥。清秋的河水总是蔓延着无边的惆怅，“一江秋水浸寒空”，岸边树上寒鸦“喳喳”地抱怨着，莫名惹得河水不快起来，它幽幽地流着，连坝上流水也喑哑黯然，把秋天的幽怨弥漫到堤上、路上。

 

　　秋水吟，秋水怨，秋水悲歌怅斯人。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难道惆怅的秋水，在等待壮士的归来吗？

 

　　闻名遐迩的刺客荆轲，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满意足过，作为燕太子丹的座上宾，珍奇异宝，美食美人，源源不断地被奉送上来，他享受着无尽的荣宠厚待。他或许不曾深思过这项任务的艰巨性，也许和他的雇主燕太子丹一样，头脑发热下的仓促决定，总是那么幼稚不成熟。

 

　　如狼似虎的强秦，在七雄争霸的棋局中，一直掌握着主动权。韩国已经出局，赵国危在旦夕，其他几国惴惴不安。昔日秦王在赵国当人质的屈辱，如一根心头刺，搅得他寝食难安，不荡平赵国誓不罢休的决心已根深蒂固。秦国名将王翦率军攻入邯郸，俘获赵王，赵国被尘封在历史的长河中。

 

　　作为盟友的燕国，只能眼睁睁看着盟国的灭亡。唇亡齿寒的恐惧，让他更加忐忑不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垂死挣扎一番。太子丹也想起了在秦国当人质时的辛酸，他固执地认为既然六国连纵无效，不如孤注一掷地刺杀秦王，说不定会打破僵局，迎来转机。他默许了老师的建议，暗中寻找那个能担此重任的勇敢刺客，荆轲就这样闯入了太子丹的视线。

 

　　王翦率军至燕国南部边界，太子丹十分恐惧，他不断催促着荆轲早日动身。此时的荆轲不知是舍不得美人，还是震慑于秦王的威严，总是找借口拖延着。献于秦王的地图和樊于期的人头已准备妥当，刺杀秦王的淬毒匕首也安排稳当，同行的勇士秦武阳更是随时待命，送行的壮歌好友高渐离不知演练了多少回，荆轲终于动身了。

 

　　秋风萧瑟的易水河畔，呜咽着感伤的曲调，白衣白冠的荆轲慷慨悲歌，把视死如归的背影，投射在河水的记忆中。秦国的朝堂之上，图穷匕现的那一瞬间，荆轲错失了刺杀的先机，无端地死在秦王的长剑之下。

 

　　脉脉的河水记住了壮士的悲歌，它不明白逞一时之勇的荆轲，是浪得虚名，还是为了可怜的尊严？如果他是一个饱读诗书的侠义之士，他会懂得天下风云变幻，决不会用螳臂当车的幼稚，去扭转历史车轮的轨迹。如果他是一个武艺精湛的英雄豪杰，他会抓住先发制人的宝贵机会，决不会给秦王脱身的时间，把成功的希望瞬间破灭成失败的泡沫。

 

　　他也许想过放弃，可是为了刺客的尊严，即便知道一死的结局，也慷慨前行。好在有人欣赏他，作为秦王超级黑粉的司马迁，用浓墨重彩的赞美，让荆轲在《史记·刺客列传》里熠熠生辉。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难道怅惘的河水，在等候英雄的复活吗？

 

　　垓下的楚汉两军，以鸿沟为界，拉锯式地对峙着。项羽呆坐在中军帐里，前尘往事浮现在脑海中，爬满记忆的的枝头。

 

　　他想起年少时，面对叔父的责备，自己曾夸下的豪言壮语：“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他一直不曾忘记当年始皇帝会稽游玩时的盛况，羡慕嫉妒恨的自己，不也曾立下鸿鹄之志“彼可取而代之”。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现在想起不由令人发笑。

 

　　暴秦的统治，把怨恨一点点嵌入贫民的心底。修长城，建骊山陵，戍守渔阳……一项项繁重的劳役让人苦不堪言。大泽乡的那场暴雨，终于浇醒了麻木的灵魂，陈涉吴广的揭竿起义，拉开了历史上第一次农民起义的序幕。全国各地纷纷暴动，遥相呼应。项羽作为楚国的贵族世家，他想起秦王灭楚时的暴虐，想起坊间流传甚广的那句谶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他和叔父招募江东八千子弟，准备推翻暴秦，报仇雪恨，并能逐鹿天下，实现年少的梦想。

 

　　一切都那么顺利，巨鹿之战，他项羽破釜沉舟，以十倍兵力的劣势干掉了秦将章邯的精锐。彭城之战，他项羽以三万的骑兵，半日之内击溃了刘邦五十六万联军，连刘邦的老爹和老婆都被俘虏。如果没有意外，天下指日可待，唾手可得。

 

　　命运总是会和人开玩笑，市井无赖出身的刘邦难不成因为腰斩白蛇，就获得上天垂怜，成为天选之人，第一个攻下了咸阳。群雄角逐最终变成了楚汉相争。他想起鸿门宴上亚父范增的再三暗示，自己一时心慈手软，错失了灭掉对手刘邦的最佳时机。一旦放虎归山，必定遗患无穷，看来妇人之仁终归酿成大错。

 

　　问题到底出现在哪里？是自己不该放火烧了阿房宫吗？珍奇异宝已被悉数掠空，留它还有什么用处。是自己不该执意要衣锦还乡吗？说什么“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咸阳何尝不能变成自己的第二故乡。是自己不该残忍地对待秦子婴吗？叔父项燕不也被秦将王翦杀死，父债子还难道有错。是自己不该违背与楚怀王的约定吗？凭什么自己拼死打下来的天下，让他坐享其成，难不成就因为他是楚王的子孙。自己也是楚国的贵族，怎么就没有这个权利。是自己不该拒绝韩信吗？是自己不该误付项梁吗？是自己……他心乱如麻，怎么理也找不出个头绪。

 

　　帐外传来楚地的歌声，恍惚间项羽觉得回到了熟悉的故乡。他想起跟随自己的八千江东子弟，已经所剩不多。缺粮少衣的苦熬，连续作战的疲惫，在惨凄的楚歌声，霎时瓦解了所有的坚韧，思乡的痛楚盘旋在每个营帐里。

 

　　项羽看着虞姬倒下的凄美，他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自己能做的就是带领残余，突围出去，重返江东，卷土重来。一番殊死拼杀，项羽带领几十人来到了乌江边，乌江亭长划着小舟，早已等候多时。只要项羽愿意，他可以顺利回到江东，也许假以时日，他依旧是那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那一刻他犹豫了，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觉得辜负了美人虞姬，觉得丟失了英雄的尊严，于是他自刎乌江，把穷途末路的悲壮，镌刻在河水的记忆里。

 

　　悠悠的河水记住了英雄的悲歌，它不明白曾先发制人的楚霸王项羽，是空有其名，还是为了可怜的尊严？如果他是一个文韬武略的盖世英雄，断然不会目光短浅，刚愎自用意气用事。如果他是一个虚怀若谷的军事天才，决然不会嫉贤妒能，把鼎力相助的队友变成对手，徒然给刘邦拱手相让了那么多人才。

 

　　自刎的那个瞬间，他也许有些后悔，或是更多的不甘，可为了最后那点英雄的尊严，他放弃了生还的机会，徒留诗人赋诗评说。好在秉笔直书的司马迁，不以成败论英雄，让项羽在《史记·本纪》中占得一席之地。

 

　　秋风掠过河面，吹皱一河清浅。我仿佛看见屈子踏波而来，为了坚守爱国贤臣的尊严，他甘愿化作汨罗江那道柔波。我也看见杜十娘拨浪而出，为了坚守柔弱女子的自尊，她怒沉百宝箱，宁愿变作河水中那条自由的鱼儿。一个个动人的故事，像河面上漾起的层层涟漪，慢慢漾进我的心田。

 

　　烟敛云收，夕阳斜照，暮色迟留，天接波光，水涵树影，都在秋水。我忽而明白了那些人最后的选择，为人的尊严，只有河水的荡涤才能愈发闪耀。生命的不屈，只有河水的奔流才能经久传唱。

 

　　秋风，秋阳，秋水，“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愿做那棵水草”，无端地，徐志摩的诗浮上心头。

 

　　作者简介：李冬梅，河南济源人。济水一中语文教师，喜欢读书、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