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八月下旬的某一天早晨,江南水乡一个小镇上的一家点心铺里,我爷爷刚蒸出了两笼包子要拿到镇上的茶馆里去叫卖,这时,来了两个没扛枪的日本鬼子。其时,日本天皇已宣布投降,俩鬼子没有了往日的精气神。
我爷爷认得这是两个驻扎在镇上的小鬼子,就调侃说:“干啥?想咪西咪西?”
鬼子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是,是的,我们要买你的包子。”
我爷爷说:“行,要买包子,拿钱。”
鬼子说:“我们没钱。”
我爷爷生气了:“没钱,那你怎么说买包子?还想抢啊?”我爷爷并非瞎说,因为之前他被他们抢过两回。
鬼子一听连连说:“不不,不是,我们想用这个的、跟你交换。”他说着从脏兮兮的军裤袋里掏出一个匣子,匣子打开,里面有一个绿莹莹的像石头一样的东西,其形比鸡蛋小比鸽蛋大。
我爷爷问:“这是什么?”
鬼子说:“这是宝贝。”
我爷爷拿过“蛋”看了看,还真像一个蛋,一个没有蛋壳的透明的蛋,蛋白和蛋黄都是绿色的,只是蛋黄的色泽要比蛋白更浓一些。我爷爷虽是一介平民,但也看出了这的确是宝贝,就问:“你们拿它跟我换包子?”
鬼子连连:“哈衣哈衣。”
我爷爷问:“你想换几个?”
一听只有“几个”,鬼子就不开心了:“几个?伊伊欸(不),这两笼的都给我!”
我爷爷一听,火了:“什么?就这么一块破石头,你要换我两笼包子?”
鬼子解释:“跟你说了,这是宝贝。要是和平的、年代,能换这么多、这么多的包子。”他用双手画了一个很大的圆圈,意思是很多很多。
可我爷爷不想换 。并不是他认为这“石头”不值他两笼包子,实在是那个年代,粮食比什么都金贵。
鬼子看我爷爷真的不想换,就可怜兮兮说,他们已经有两天没吃东西了,昨天接到上面命令,今天下午就要回国了,肚子里再不进点东西,那一路上会很难熬的。
我爷爷想,鬼子这宝贝肯定是从我们这儿抢的,要是咬定不换,那这宝贝就要随他们到“东洋”(日本)去了,再说,这帮瘟神走了,也是好事,这两笼包子换给他们就当喂狗了。于是就答应了。
俩鬼子也真是饿极了,一边连连说“阿里嘎多阿里嘎多”(谢谢),一边各自拿包子往嘴里塞。余下的则装进一个他们带来的军用布袋里。从他们含混不清的话语里,我爷爷知道,他们还有几个同伴也是有两天没吃东西了。
听到这里,我说:“爷爷,我已经三十多了,从没见过你说的那个什么宝贝吧?”
我爷爷说:“别说你没见过,这件事除了你死去的奶奶知道,就是你死去的爹 ,我也没跟他说过,更不用说让他见了。”
我说:“那你今天怎么想着要告诉我了?”
爷爷说:“你不是说你想当那个什么副局长吗?还说你们局长也喜欢古董,爷爷想,有了它,你还怕当不成?”
说实在的,我爷爷平时喜欢吹个牛说个笑话,因此,对他说的什么宝贝,我并不太信。我说:“爷爷,你肯定你手里的那个东西一定是宝贝?谁知道,当年小鬼子是不是糊弄你?真的是宝贝,他们怎么肯换你两笼包子?如果不是…”我没有说下去。
爷爷说:“你的担心不是没道理,当年我之所以换给他们,确实也不是想靠什么宝贝来发个横财,只是想,他们日本人不仁,我们中国人不能不义。所以换了它后,我也没有把它当成太值钱的东西。我真正把它当成宝贝是在八二年的时候。”
爷爷说到这里,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那一年,中国跟日本关系又好了。本来,这是国家大事,跟我们小小老百姓没有多大关系,可你想不到,那年小镇上居然又来了三个日本人,他们一到镇上,就向镇上的人打听我,说是有个姓谢的点心师傅是不是还住在镇上?”
镇上的人一听是打听我,就把他们仨人领到了我家,我土改后分的家。(后来才知道他们已经去过我原来住的地方,没找到。)我一看来的三个日本人,其中两个就是当年跟我换包子的,虽然时间过去将近四十年了,他们也是老人了,但他俩的眉眼没有太大的变化,尤其是当时说要用宝贝换包子的那个日本人,额上有个疤,至今这疤还在。那几个日本人在跟我道过客套后,就开门见山地说起了宝贝的事,意思是当时他们是把它作抵押的,现在他们想赎回去,至于赎金,由我开,美金,日元或人民币都可以,且多少都行。我一听,就火了,我说,当年明明是你们拿它换我包子的,怎么过了几十年,就变成抵押了?那说“抵押”的日本人见我发火了,就改口了,说不管怎么样,我们今天是想把它买回去,价格由你开。听他们一说,我这才清楚,那绿蛋蛋真的是宝贝,既然是宝贝,当年都没给他们拿走,现在就更不能让他们带走了。”
我爷爷说:“你说那东西啊 ,我早就换米了。”
日本人急了:“换米了?换了多少?”
爷爷说:“还说呢,只换了一斗米。可当年,你们还说是宝贝,换走了我两笼包子!”
日本人一听,连连叹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那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啊!”
另一个日本人在一旁解释:“他的,战前的,他们家,古董世家的。”
日本人不死心:“你的,卖给谁了?”
我爷爷说:“卖给谁,你也要不回来了。”
日本人不解:“你的什么意思?”
我爷爷为了让他们死心,说:“买的人早死了,你说还能要回来吗?”
就这样,三个日本人怀着失望,悻悻然离开了小镇。也就是从那之后,爷爷才把那个宝贝疙瘩当成真正的宝贝重视起来。
我说:“爷爷,你说了那么多了,还是拿出来让我瞧瞧,看看是不是真如你说的那么好?”
爷爷转身进屋,从屋子里不知什么地方拿出了一个匣子。
一个月后我如愿以偿地由科长胜任副局长一职,因为这是全市统一公开招干,我的新岗位不在原单位,而是由市组织部门重新分配,我新任的岗位是:市建设局副局长。
只是我升了职,跟我相依为命几十年的爷爷不知为什么,健康状况突然急转直下,没多久就病倒在床上。
有好几次,我以为爷爷不行了,想给他准备后事,可他居然又活了回来,可没多久又进入弥留状态。这样来来回回折腾多次,那样子总像是他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似的。
我问他,爷爷,你到底有什么事要交代?可他不说,只是两眼直直地望着我。
我又说:“爷爷,有什么事,你还不能跟我说吗?”
他听了嘴角动了一下,我以为这下他要说了,但结果依然没说。
这之后,我爷爷的病时好时坏。
只是我始终不明白,爷爷到底得的是什么怪病?因为我带他去过几次医院,医生都说他的器脏还好好的,既然如此,为什么老是病病怏怏不见恢复呢?
谁也想不到,一次偶然的交谈,居然解开了我的心头之迷。
那天休息,我来爷爷家陪他。为了让他老人家高兴,我告诉他,我说:“爷爷,我马上要任局长了,领导已跟我谈过话,任命文件下个月下来。”
我爷爷“嗯嗯”了几下,表示听到了。
我又说:“爷爷,你知道吗?我这次是调回原单位,原因是,老局长要全家移民了,去他儿子那里一起生活。”
想不到,我话刚说完,一直寡言少语的我爷爷居然开口了:“可惜了,可惜了。”
我问:“爷爷,你说什么?什么可惜可惜?”
他说:“可惜什么,你还不知道?可惜那个宝贝啊,他移民了,这蛋不是要被他带走,流到国外了?”
原来我爷爷还想着那个蛋啊?!
我对爷爷说:“爷爷,你等着!”
我立马用最快的速度飞跑回自己的家。当我跑回来气喘吁吁地把一个匣子交到爷爷手里,说:“爷爷,你看,这是什么?”
爷爷一看到匣子,眼睛一下子发亮了:“你、你没有把它送人?”
我得意地说:“那么好的宝贝我怎么舍得送人呢?”
爷爷愠怒:“你这孩子,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不好意思,低着头:“爷爷,我怕你看了再要回去。”
爷爷说:“你呀,你差点把你爷爷我送去鬼门关了!你不知道啊,这小东西已经成了我的命了。”
我说:“为什么呀?”
爷爷说:“我也说不清,只觉得喜欢它。”
我把话题转回来,说:“爷爷,我不知你生病原来是为这个,早知道,我早就还给你了。”
爷爷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不送?那你这局长是如何当上的?”
我说:“那次是全市公开招干,要求是公开,公平,公正,我就赌了一次,我当时想,如果真的做到这三点,那我是没问题的,结果,我赌赢了。”
爷爷说:“是这样。那这绿蛋蛋你还是放在爷爷这里吧。”
我说:“这本来是你的,你要,就还给你了。”
爷爷说:“也不能说是我的,说句良心话,这石头应该是国家的。”
我说:“爷爷,你这样说也可以。”
爷爷说:“这样吧,我再玩几天,完后,你就帮我捐给国家吧,这东西放在家里也镇不住什么,反而会招人惦记。”
我说:“我听你的,爷爷。”
爷爷说:“不过,到时捐的时候,你一定要跟他们说清楚这东西的来历,一定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名字。”
我笑了:“爷爷,你也想青史留名啊?”
爷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爷爷的宝贝是在他老人家去世后第二年,在市博物馆里展出的。展出那几天,记者一拨一拨地来,其中就有国家级权威杂志《中国收藏》的记者,该杂志记者为“宝贝蛋”撰写了一篇长长的美文,刊登在他们自己办的杂志上。发表时,写稿的记者还给我寄了一本。我看了一下,里面有我爷爷的大名:谢掌龙,文中详尽的叙述了这颗宝贝蛋如何由来的整个过程。
更让我欣喜的是,我知道了这本杂志在海外的发行量也很大,我听爷爷说过,八几年来小镇的日本人中,其中一位就出身于收藏世家,那么这本《中国收藏》杂志也许他们也能看到,如果看到了,那又该作何感想呢?
好了,故事说完了,这就是我爷爷的非祖传宝贝的全部经过。当然,你也许要问我,那宝贝到底是什么宝贝?不好意思,恕我卖个关子,你想知道,你有空可以去我们市博物馆,到那里找到第六展厅,一看你就知道了。
作者简介:谢复根,浙江嘉兴人,一个喜欢阅读和思考的写作人。2020年起,已在纸媒和自媒体发表各类体裁作品200余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