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啊雨

 

　　整个世界热得像被放进了小镇十字路口的烧饼炉子，太阳就是那烧得通红的炭火，一边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边用熔化一切的热量拥抱着不停转动的铁板。而这个世界的男女，在命运之手的揉捏下，就像贴在铁板上的发面团，在由生到熟的烘烤煎熬中，从最初无知无畏地膨胀，到最后无可奈何地躺平，最终只是收获了几粒芝麻，待成熟后，便沉默地躺在案板上等待命运的裁决。

 

　　在儿童的眼里，夏季里的烧饼再怎么好也抵不过一毛一支的老冰棍，可惜，也不能常吃。这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愿望：下雨吧，越大越好。雨来，快乐就来。

 

　　先是一阵狂风袭来，乡村道路上农人们遗落的碎麦秸闻风起舞，打着旋儿，呼啸而去，像个醉汉一路跌跌撞撞，直到飘入村头的坑塘里，化作草鱼们的饵料，荡起一圈微微的涟渏，逐渐消失不见。紧接着，风中夹着黄豆般大小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打在晒得黑红的背上，有一点冰凉，有一点疼痛，更有一点沉醉。

 

　　此时，小伙伴们撒开脚丫拼尽力气奔跑，一头钻进村头郁郁葱葱的树林里，蹲在茂密的大树下，听着雨点打在树叶上发出的“嘭嘭”响声，额头上的汗水与雨水混合在一块，顺着稚气的脸颊汩汩而下，身上的衣衫不知不觉早已湿透……随着雨势越来越大，村口的土路逐渐有了积水，裹挟着尘土，最终形成一股股混浊的水流，蜿蜒流到村头的坑塘里，与飘荡在水面的麦秸在“他乡”不期而遇。

 

　　雨后，便是狩猎的好时光，大家结伴去捉爬叉、扎青蛙。

 

　　捉爬叉是一件极为有趣的事。小伙伴们来到大树下，仔细察看树下的地面，就会发现湿润的地皮上不多远就有一个细小的洞眼，用手指轻轻一抠，地上就多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孔洞，一只胖胖的、呆呆的爬叉正端坐在泥洞里，不待它挣扎，便快速地捏了去，丢进随身携带的瓶子里，起身寻找下一目标去了。只需半晌，就已捉满一瓶，便可悠哉悠哉地满载而归了。

 

　　扎青蛙则是一项充满惊险与刺激的狩猎活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要捕获猎物，先要打造好武器，取一长长的竹杆，在其顶端绑牢一根磨得异常锋利的钢质辐条，就成了上阵刺蛙的“丈二长矛”，握在手中，横在胸前，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情油然而生。

 

　　夏日的雨后，村边的池塘里到处是“呱呱”鸣叫的青蛙，有的在池中的水草里伏着，有的则蹲在岸边的朽木上，像是在进行一场K歌比赛，聒噪而又不知疲倦；又像是鼓动粉丝打赏的“主播”，舌灿莲花，口吐芬芳，专注而又极其狂热。突然，一支“长矛”凌空刺来，蛙叫声戛然而止，刚才还在集体大合唱的青蛙们，四处逃命作鸟兽散，“扑通扑通”地跳进水里，遁去了。

 

　　少年时的雨是忙中有乐的。

 

　　在上好的晴天，大人们将刚刚收割的麦子均匀地摊在麦场上，在烈日下曝晒，以待干燥后碾场。只是夏天的雨有时说来就来，捉摸不定，平白给勤劳的农人增添几丝隐忧。

 

　　当东风乍起，乌云翻滚，大雨将至，一场紧张的劳动大赛开幕了。人们就像暴雨来临前的蚂蚁一样涌动起来，纷纷飞奔到麦场里，大人们一边操起麦场边的家伙什，一边大声地喝斥：“快！过来垛麦秸！”一番手忙脚乱之后，空气里充斥着尘土和秸杆的味道，灰尘斗乱，碎屑飞扬。顷刻间，麦场里堆起了小山一样的“大馒头”，再盖上早已准备好的塑料雨布，防雨工程胜利竣工。须臾，“喀嚓”一声，一道闪电划天际，大雨如注，男女老少蓬头垢面，汗流浃背，顶着满头的麦糠与碎麦秸，带着一身的汗水与疲惫，一边往家赶，一边迎接夏雨的洗礼。

 

　　此后，大人们开始不断地念叨，“别再下雨了，再不晴，场里的麦子咋办呢？”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时晴时雨，伴随着大人们无法排遣的烦忧，历经与夏雨持续数十天的拉锯战之后，场里麦子终于归仓。

 

　　豆角儿绿，鱼儿肥。当大人们在菜园里忙着采摘豆角的时候，坑塘里鱼儿也开始活跃起来。

 

　　大雨过后，趁着泥土松软，拿着镢头四处刨蚯蚓，这是钓鱼的绝好诱饵，等掘满一瓶，一声呼哨，大家跑到池塘边，将上好饵的鱼钩甩到水里，静待鱼儿咬钩。坑塘里的鱼儿虽多，但通常能钓上来的也不过两三种：肥肥的鲫鱼片子，修长的白鲢条，人见人厌的草鱼。塘边柳树像一把大伞，罩在垂钓者的头上，将火辣辣的阳光遮挡下来，细长柔软的枝条垂到水面上，微风轻拂，摆动的枝条在水面上撩起了一圈圈波纹，水黾像一个技术高超的滑冰运动员，随着起伏的水面不断地跳跃，眨眼间，消失不见。

 

　　时光轮转，年少时的夏日印象在流水一般的时间里，像一张张老照片，逐渐发黄、褪色、破旧、模糊，直至无处安放，飘散在岁月的河流里。不知不觉，人到中年，童年时的纯真已被生活的烟火熏得油腻无比，早已没有当初“斜风细雨不须归”的轻松和愉悦，心中满是“巴山夜雨涨秋池”的苦涩与愁怅。

 

　　进入七月，雨特别大。

 

　　天气渐渐变得喜怒无常，乌云像草原上的狼群一样滚滚涌来，天色变得异常阴晦。几分钟后，密集的雨点穿过空中蒸腾的雾汽，如飞蝗般“呜呜”地啸叫着从天空中扑下来，恶狠狠地砸在楼顶上、摇曳的树枝上、以及四处奔跑的行人身上……大地一片黑暗，雨幕无边无际，仿佛进入了世界末日。只一会儿，街道便成了汹涌奔腾的河流，路上的激流像一头觅食的野兽，咆哮着、狞笑着，劫掠着它在路上遇到的一切东西，疯狂地向低洼处冲去。街道边的车辆无助地躺在水流里，忍受着雨点无情地敲打，而下水道口处的旋涡，不停地对在路上狼狈奔跑的行人发出无声地嘲笑，仿佛在提醒人们，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人类仍然是弱者。

 

　　雨停了。

 

　　回家的人们推着车子，卷着裤腿，小心翼翼地趟着水，默默地向前走。看着大门前方一汪混浊的积水，心绪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童年时的小树林已消失不见，曾经的坑塘大多被填平，建上新房成了村民们的家园，鱼儿、青蛙和水黾们早已移居他乡的池塘，只有村头老树上的蝉儿还在这炎热的季节里独自歌唱。

 

　　我想，是时候说一声：别了，夏雨！

 

　　作者简介：魏铁山，河南省商水县农村中学教师。